“辰哥!”林若溪的声音里漾开按捺不住的雀跃,“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辰眉眼间舒展着温和的笑意。“我从武汉来,在一所大学任教。这次是到矿区做项目调研,也算是学习。”他话音微顿,目光关切地落在她身上,“你呢?应该已经工作了吧?”
若溪的脚尖无意识地蹭着路边的石子,视线轻轻飘向远处。“在技校……教书。”
想说“东湖大学”,话卡在喉咙里。那本该是她的骄傲,如今却像一枚极具讽刺的招牌。同学们大多奔赴了繁华的远方,只有她不知差了哪一点,又回到了这片困锁她青春的山谷。
顾辰敏锐地捕捉到她的闪躲,笑容微微收敛。
“前两天我还想起你,不知道当年那个活泼的小姑娘,还记不记得我。”
“你来多久了?”她轻声问。
“一个多月了。”
这话让若溪心底泛起难以名状的委屈。
“你既然来了这么久,又记得我的名字,怎么不来找我?”
“本来想等工作告一段落。”他的解释在风中显得有些苍白。
“我不信。”她抬起头,目光里含着薄薄的嗔怨,“要不是今天遇上,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顾辰凝视着她微红的鼻尖,声音忽然软了下来:“看来真的怠慢了你。还像小时候,让你在脑门上弹个指头?”
这话像一阵暖风,轻轻吹散了她心头的怨气。她眼角泛起浅浅的笑意,“算了,现在弹不动你了。叔叔阿姨都还好吗?”
“都已退休,回西安老家定居了。”他语气平静,只是在提及父母时,眼底掠过一丝落寞,“总算能安定下来了。”
若溪犹豫片刻,问出那个藏在心底多年的疑问:“我一直不明白,你十五岁那年,为什么一个人跑来找爸妈,又和他们闹得那么不愉快?”
“你当然不懂,那时候你才十岁吧。”
他们并肩走在崎岖的山道上,夕阳将两道影子拉得很长。“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在陕西长大。爸妈常年跟着地质队四处奔波,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十五岁那年,我偷了爷爷的钱,一个人跑到神农架——就想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能让他们舍得下我。”
若溪的心轻轻一颤。
那个被岁月尘封的夏天,此刻骤然在记忆中鲜活起来——山风燥热,松针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她清晰地记得,那个瘦削的少年第一次来到营地时,还没进门,就看见他的父母正伏在桌前,耐心地给她讲解作业。那一瞬间,他眼中期待的光芒骤然黯淡。他以为父母的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他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扎进密林深处。全队的人举着火把找了一整夜,最后才在山脚的岩石后面发现他。
他哭得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再不肯喊一声“爸妈”,只固执地叫着“老顾”、“老肖”。
后来,是她和弟弟晓峰带着他在山林里疯跑、探洞、打弹弓,用童真的欢笑一点点填补他心上的裂痕。
她尤其记得那次,他不慎跌进一个废弃的探矿井里,是她偷偷取出父亲的登山绳,和弟弟合力把他拉了上来。
“还记得那次吗?你真是命大。”她笑着说。
“怎么会忘。这事我爸妈到现在都不知道。”顾辰也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跨越岁月的温暖。
短暂的沉默后,他的目光变得深远。
“那次事故之后没几天,老顾就把我送回了老家。我听说,这和你父亲有关。”
“我父亲?”若溪诧异。
“嗯。他是不是在挖矿时,捡到过一块会发蓝光的石头,让你转交给我爸?”
若溪想起父亲神秘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泛着幽蓝光泽的石头,郑重地放在她稚嫩的手心上,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顾叔叔”。那时的她,只觉得那块石头漂亮得很。
顾辰继续说:“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极具经济价值的特殊矿物。他们因此投入到了全新的探测项目中。而我,被立刻送回了老家。”
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沉淀着过往的痕迹,“从那时起,我才开始有点理解,他们到底在着迷些什么。”
“那后来……你叫他们‘爸爸’‘妈妈’了吗?”
“没有。”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遗憾,“这个称呼,始终没能叫出口。”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固执。”若溪轻声叹息。
“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个小愿望。” 顾辰望向远山。
“什么愿望?”
“想找到当年掉下去的那个矿井。我把我的铜钱挂坠弄丢了。是奶奶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就怕洞口已经塌了,或被荒草埋没了。”
“也许。但总觉得,要是找不到它,心里就永远空着一块。”
看着他专注而略带感伤的眼神,若溪心头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明天下午你请个假,我带你去找。”
顾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
那一夜,林若溪几乎未曾合眼。童年的记忆碎片、顾辰深邃的眼神与温和的笑容,在她脑海中交织浮现。那份心动来得猝不及防,带着致命的诱惑——他来自山外的世界,是大学教师,是她曾经梦想成为的模样,更是她拼命想要抵达的远方。
第二天一早,她径直去找赵寒。
“我要借一个金属探测器。”
“金属探测器?”赵寒眉头骤然锁紧,“那是管制物品。你要它做什么?”
“有用。”若溪侧过身,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这事……很麻烦。”
“你不是说过,只要我开口,你什么都办得到吗?”若溪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
赵寒沉默了,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权衡风险与承诺的分量。最终,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不为例。东西我会悄悄给你,别让人看见。”
午后,一台沉甸甸的探测器被秘密送到了她的手中。
***
若溪换上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与顾辰在探坑口会合。
“你从哪里弄来的?”顾辰难掩惊讶。
“别问。”她笑着摇头,眼神里藏着不容触碰的决绝,“我下去,你在上面守着。”
她熟练地系好绳索,身影缓缓没入黑暗。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洞外的顾辰焦灼地一次次呼喊:“找到没有?实在不行就上来吧!”
“耐心点!”她的声音从深渊里隐约传来。
当他再次呼喊却只得到空洞的回音时,恐慌攫住了他。几乎未经思考,他抓住绳索便滑了下去。黑暗中,湿滑的岩壁让他失手,整个人骤然失重坠落!
沉闷的撞击声里,若溪被他重重撞倒,头灯瞬间熄灭。世界陷入纯粹的黑暗,只剩下两人急促交错的呼吸。
她感到胸前一阵凉意——工装被尖锐的岩角撕裂。顾辰慌乱中扶她,指尖无意触碰到她裸露的肌肤。那一瞬,两人都僵住了,仿佛时间也随之凝固。
沉默在黑暗中无限蔓延,滋长着难以言喻的悸动。
若溪终于摸到头灯,重新打亮。昏黄的光晕下,他默默脱下外衫递过去:“先穿上这个。”
她接过还带着体温的衣衫,脸颊顿时烧了起来。
“嘀——”蜂鸣器突然尖锐响起。顾辰弯腰,用小铲子轻轻拨开泥土,一枚覆满绿锈的铜钱缓缓显露出来。
他小心翼翼捧起这失而复得的“家传”,指尖微颤,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可就在这时,雷声滚过天际,暴雨倾盆而下。泥水顺着洞口疯狂灌入。若溪抬头望去——那根通向地面的生命之绳,不见了!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有人吗?快把绳子放下来!”
回应她的只有雷霆的怒吼、暴雨的嘶鸣和洞内哗哗的水流声。
一个模糊的人影闪过脑海,她用尽力气嘶喊:“赵寒……是你吗?!” 然而她的声音被大自然的咆哮无情吞噬。
“不会是他……”她在心里无力地否定。
顾辰声音沙哑:“绳子明明牢牢拴在树上,怎么会……”
两人面面相觑,开始一起呼救。洪水不断往井洞里倒灌,很快漫过了大腿。
她望向顾辰:“我们出不去了……”
顾辰握住她颤抖的手,眼神竟异常宁静,近乎超然:“也许,这就是命。”
在灭顶的惊恐中,他们相互搀扶,看着水位无情地漫到腰际。
“我不想死!”她失控地拍打着冰冷的石壁,绝望像潮水般涌来。
他突然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俯身吻住了她。那是一个在绝望中燃烧的吻——带着泥土的腥味、雨水的冰冷、对死亡的恐惧与对生命的最后渴望。
若溪紧紧搂住他,用尽全身力气回应,仿佛这是对不公命运最激烈、也是最后的抗争。
***
洞外,暴雨如注。
赵寒颓然坐在泥地上,怀中紧紧抱着那根救命的绳索。雨水混着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勾勒出扭曲的痕迹。
先前洞中传来的若隐若现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那样轻柔,那样亲密,带着恋人之间才有的默契。
嫉妒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攥紧绳头。怒火、羞耻、怨毒在胸中翻涌,最终化作一个疯狂的动作。他将绳索狠狠扯了上来。
他本想只是"吓唬"他们一下,让那个外来者明白,若溪不是谁都能碰的。可天意弄人,山雨突至,洪水倒灌。望着黑漆漆的洞口,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也许这才是上天的安排,让一切不该有的念想都归于沉寂。
然而,当洞内的声响彻底消失时,那点报复的快意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恐惧。
"若溪——!"
他发出一声嘶吼,双手颤抖着,将那条被他亲手抽走的绳索重新掷回洞中。
***
绳索"啪"地砸在两人头上。若溪与顾辰惊愕对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瞬间清醒。顾辰先托起她,将她推向生机,自己再奋力攀爬。
当他们终于从地狱般的黑暗中挣脱,瘫倒在泥泞中时,雨势渐止。天地间只剩下浑浊的溪流在乱石间呜咽。
洞口空无一人,只有一串凌乱的脚印,深深嵌在泥地里。
若溪的手还在颤抖,呼吸带着哽咽。她踉跄起身,茫然地独自离开。
"若溪!"
顾辰追上来,将探测器塞进她怀里,又郑重地将那枚绿锈斑驳的铜钱放入她掌心。
"它让我找回了过去,更让你我走在了一起。"
***
持续三天的高热将她困在昏沉的梦境里。第四天清晨,体温终于退去。
"有个姓顾的同志,给你留了封信。"学校门卫递来素白的信封。
信很短,字迹沉稳克制:
"若溪,不告而别,情非得已。谢谢你帮我找回最在意的东西。盼珍重。——顾辰"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阳光在颤抖的睫毛上跳跃,四周寂静得可怕,仿佛自己被抛进了一个没有回声的山谷。
她掏出挂在颈间的古铜钱,紧紧攥住。只有这枚信物,还残留着希望的微光。
他含糊地说在武汉的一所大学,却刻意不提名字;为着倔强的矜持,她也不曾追问。武汉那么大,人海茫茫,她该去哪里寻他?
***
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气息。同事们投来的目光闪烁不定,走廊尽头传来的窃窃私语。下午,校长把她叫进办公室。
"林老师,坐吧。"
校长慢条斯理地泡着茶,却掩不住空气中的压抑。
"听说,"他慢悠悠开口,"你和一个外地男同志,单独到荒山洞里去了?还动用了管制设备?"
他眯起眼睛,声音陡然严肃:"你知道后果多严重吗?"
若溪的脸"唰"地白了。"不是那样的,我们——"
"别辩解了。"校长冷冷打断,"人家是上级派下来的重点培养对象。现在因为你,风言风语一片,单位紧急把他调走。你这是什么行为?破坏上级的工作部署!"
"破坏......工作部署?"若溪怔怔地重复着这个词,只觉得荒谬又无力。
"学校决定,让你写一份深刻的检讨。若是态度端正,你可以继续留在教师岗位。"
***
她没有写检讨。一个字也不想写。
站在讲台上,她不知道哪节课会是最后一次。学生们从家长那里听到了传言,投来的眼神让她窒息——好奇、暧昧、怜悯,甚至带着几分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兴奋。
***
一个慵懒的午后,教室窗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几辆上海牌轿车在阳光下闪着铮亮的光,径直驶向矿区核心大楼。
课间,消息在校园里炸开:"部里来人了!那个年轻人又回来了,还是个科长!"
若溪惊呆了。部里的科长?原来顾辰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藏着秘密。
真相很快揭晓——他并非大学教师,而是部里审计处的骨干。上次的"调研",不过是审计工作前期的烟雾弹。
她心中先是一喜,随即被更深的疑虑笼罩。他来头不小,该是个忙人,会不会又把她忘到一边?
三天过去,五天又过去了。审计组的驻地门口警卫森严。顾辰的名字在会议纪要上频频出现,却始终没有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夜深人静时,她常站在夜幕中,望着远处那栋亮着灯的小楼。月光如水,洒在她单薄的肩头。
她想听他叫一声"若溪",她的心才能落回肚子里。可现实像一堵无形的墙,把他们隔在两个世界——一个在神秘的高光下,一个被流言吞噬在阴影里。
有时候,她会想:
是不是他也听说了那些流言?却不知那流言本就因他而起。
她想知道答案。
当初若溪被分配回来,是否赵家也有动作呢?这个顾辰莫名给我的感觉不太好。成家立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