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爱好是弹钢琴。 平时只听钢琴音乐, 只听钢琴大师班的课, 只看与钢琴演奏有关的书,对国内外的著名钢琴演奏家了如指掌,对其他的音乐形式就兴趣缺缺。
母亲与钢琴的缘分起于她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 那时为了躲避日本人,全家搬到澳门,在亚丰素街租房子住。楼下的邻居有一部钢琴, 有天母亲爬上琴凳,煞有介事装模作样的弹起来。 邻居看见,跟我外婆说你女儿跟钢琴有缘,日后有机会应该让她学学。
抗战胜利后,全家搬回广州,生活安顿好后,外婆果真安排让母亲学琴。 首先是买琴。直到今天,母亲和姨提起家里钢琴的第一位主人,依然印象深刻,说是他们生平见过的一等一的美人, 她当时是孙满的太太,而孙满是孙中山先生的侄子。 美人刚好想换琴,外公就带母亲到她家把钢琴买回来。那架琴从此呆在我们家直到我们把房子卖掉,让我母亲,我和表妹学会了钢琴,可谓功德圆满。
然后就是找钢琴老师。以外婆对海归的盲目崇拜,无悬念的,母亲的第一位老师是一名海归。梁奉恩老师和她的两个姐妹当时都在培道女中任教,她教音乐,梁奉真教数学,另一位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的梁奉平担任该校的校长。
买了琴找了老师,外公外婆就再也不过问母亲学琴的事了。上课的时候就让保姆或司机送母亲到老师家,下课的时候把她接回来。母亲那时还在上小学,在学琴这件事情上表现出超出年龄的自制力,从不需要父母督促,一直都是模范生。
母亲没有成为专业的音乐人,但在音乐之路上走的怡然自得。第一个陪着她走的是她的长兄。 母亲说家里的真正音乐天才是大舅。 他一天都没上过钢琴课, 也没学五线谱,就在旁边听母亲弹“邀舞”,这是一首旋律优美,技巧相对简单但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曲子,大舅居然可以凭记忆从头到尾把这首近八分钟的乐曲弹下来。
母亲的其他兄弟姐妹没有表现出对音乐的特别兴趣。 二舅热衷于踢足球和游泳,还曾经是国家一级运动员,但他年纪大了以后就表示后悔当初没学钢琴,因为年纪大了不适合做太剧烈的运动,如果会弹琴就多个办法打发时间,不过他倒是让她女儿学了钢琴,也考过了演奏家的级别。姨当真跟音乐没啥缘分,小时候家里有琴,母亲的水平也足以教她,但她从来就没这个念头。当她有了女儿,家里连钢琴都买了,但她跟她女儿一样,都没学成。
梁老师回美国了。 临走之前把母亲介绍给另一个海归李玉叶老师,那里她认识了她的师姐,也是日后她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她们在音乐路上结缘最深,互相信任,走得最远,就是一辈子。
49年,李老师也回美国了,外公带着家人去了香港,母亲就停了一年的琴课。 后来全家人又搬回广州, 那时海归已经不好找。 刚开始母亲找了坤维女中的音乐老师曾广科老师,学费3块钱一个月,可惜曾老师是拉手风琴的,他倒实诚,两三个月后就告诉母亲他的水平已不足以教她了。母亲让他介绍老师,他说广州名头最响的李国桢老师15块一个月。母亲那时还是个小学生,一听从三块一下子跳到15块,就说太贵了。那时外公一个人挣钱养八个人,母亲不想让父母为难。 母亲问有没有便宜点的,曾老师说有,黄老师,8块钱。母亲想了一下,是心理可以接受的范围,没跟父母商量,就定下了跟黄老师。
母亲一如既往地当她的模范生,常常超额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一般的孩子不大能欣赏巴赫,但母亲却非常喜欢,即使老师没要求,她也把谱给背了去上课。每年黄老师的学生汇报演出,母亲都是弹压轴的。
但是随着曲目的加深,母亲觉得黄老师能提供的指导越来越少。比如母亲弹肖邦的革命练习曲,一曲完了她手疼的要甩手,这是弹琴的时候不能及时放松的缘故,如打网球的人得的网球肘。母亲请教黄老师,她也找不到办法解决。
有一年八名广州的音乐私教联合开了个演奏会,包括了声乐的陈玄,蔡菊旦,伍恩亚,钢琴的李国桢,黄老师和还有母亲以前的师姐赵老师,手风琴的曾广科,小提琴的温占美。一比较,母亲觉得还是赵老师的琴声最能打动人, 就决定日后要跟赵老师学。
问母亲为什么李国桢老师的学费会高其他人一头,母亲说因为李老师每年都开独奏音乐会,全广州的钢琴老师独一份。那确实很牛,即使是现在也没有听说哪位私教每年在广州举办个人独奏会。
赵老师答应收母亲当学生,但条件是要得到黄老师的首肯,免得有撬墙角之嫌。母亲向黄老师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后,黄老师很长一段时间不肯松口。 毕竟圈子里就那几个人,自己的高足跑到别人那里去,那不等于间接的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了。直到母亲下决心无论如何也不再上黄老师的课,反正已原地踏步,以后大不了再不学琴了,黄老师才放人。
赵老师并非科班出身,她学医毕业的。 问她为何不当医生而选择了教钢琴,她不讳言那是因为教琴的收入比当医生高。 49年后医生拿的是死工资,母亲大学毕业第一次拿到的薪水是51块钱,后来调整到67块,一直拿到文革结束。钢琴私教在57年广州音乐专科学校成立前一直允许存在,母亲开始给老师每月10块的琴费,最后加到12块一个月。 就是说只要老师教5个学生,每人每月也就是4,5个小时的课程, 就等于医生一个月的收入了,还不需要值夜班,压力也少很多.
老师的医学背景是她后来解决母亲手痛问题的关键。并非所有弹琴的人多会碰到手痛的问题。 有些人身体的协调能力好就从来不手痛, 有些人弹曲目的时候没有按它要求的速度弹,肌肉的紧张程度没到手也不会痛。老师就属于弹琴不手痛的人, 她最终琢磨出解决的办法是她自己文革干校劳动的时候,把肌肉拉伤,有了切肤之痛之后。 (详情见文章“傅聪带来的视野“)
老师的教学一直以严谨和严厉出名。 母亲一直引以为傲的是有一年的学生汇报演出,老师特意把家里的三脚琴搬到长堤的基督教青年会做她的伴奏,让她压轴表演孟德尔松的华丽绮想曲。母亲说连老师后来考上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妹妹都没有这个待遇, 这份信任让母亲一直很自得。 大学毕业后第一次领到薪水,她给太婆5块钱买东西吃,还特别买了一只烤鸭送给老师,让老师心花怒放。后来老师年纪大了,决定金盘洗手,结束教学生涯,把她用过的琴谱分门别类整理好送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母亲,让她第一个挑。
好东西就要分享。母亲认定钢琴是个好东西,死拉硬拽也要让我走向通往音乐的路。我五岁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教我, 后来发现本地姜不辣, 7岁就让我跟老师学。也许记得小时候一个人去老师家上课是如何的孤单, 母亲每次我上课都亲自陪同,风雨无阻。现在回想起来,单单10年每周母女定时坐一程45分钟的公车去上琴课的相伴, 都是珍藏一辈子的温馨记忆。
自己恰好又是让母亲跟钢琴结缘更深的那个人。
为了少练点琴我没少跟母亲斗智斗勇。母亲和老师经常抱怨,想当年我们哪有这样让人操心的。母亲经常在我面前提起当年她如何自觉练琴,弹得如何好,让我不胜其烦, 最后跟她提议:你这样了得,不如咱们比一比,如果我赢了,你就不能再逼我练琴。 母亲接受挑战,刚好那年我们市举办了一个音乐比赛,我们都参加了,我弹的是肖邦的夜曲,母亲弹的是肖邦的小波兰舞曲,结果我拿了一等奖,母亲拿了二等奖。
母亲在音乐路上遇到的另一贵人是我姑丈。姑丈出生在香港的一个富裕家庭,美国名校毕业,专业人士,在香港与我爸爸都素未谋面。 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只要姑妈来广州探望我爸,他都与姑妈一道挤火车,大包小包,吃的用的往我们家里扛。当他得知母亲喜欢音乐后,下一趟来广州的时候送了母亲一台卡式录音机,还用磁带录下了他的音乐收藏。
姑丈会拉小提琴,他的收藏大部分也是小提琴音乐,还有最出名的那些小提琴,钢琴协奏曲和交响乐,像孟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协,贝多芬的第五,第六,第九交响曲等等,我听得都可以倒背如流。 姑丈的品味非常合母亲的意,她告诉姑丈他选的每一首曲目她都喜欢。这是母亲第一次大面积的接受钢琴音乐之外的古典音乐。
除了他的收藏,姑丈还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的空白磁带,让我们可以录自己喜欢的音乐。 仿佛和母亲有默契,姑丈哪怕是一首粤语的流行曲都没有给我们录,也许他跟母亲的想法一样,听音乐就要听一流的演奏家演奏顶级作曲家的作品,不要让不入流的人唱的不入流的东西污了耳朵。
那时的电台有预告节目的习惯,我用空白磁带录了不少自己喜欢的节目,其中包括邓韵演唱的西洋歌剧选段,像水仙女的咏叹调月亮颂,托斯卡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这些都是当年的翻译,记忆犹新。邓韵当时是广州战士歌舞团的独唱演员,后来赴美到茱莉亚音乐学院深造,以唱蝴蝶夫人的玲木闻名。这是我跟西洋歌剧的第一次接触,一见钟情,从此沉迷。不过母亲对西洋歌剧则没有特别感觉。我对她音乐品味的影响是让她喜欢上山口百惠,这是她唯一接受的流行歌手,母亲很欣赏她毫不费力的演唱风格。
姑丈得知母亲跟我在音乐比赛里面获奖,决定送我们一台钢琴。 家里的钢琴购于40年代,到80年代已经很老了。 调音师傅很明白告诉我们就算调音也没用,因为钢板已经裂了,吃不住螺丝,调好音后也会松掉。 姑丈惊讶于我们能在没有一个音准,用力不用力都发出同样声量的钢琴上面能弹出点名堂来,觉得我们的努力值得配一台好点的钢琴。
多年以后,母亲跟表哥谈起姑丈的时候,感激之情依然溢于言表,让听者动容。母亲非常感谢姑丈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她跟表哥说,我们夫妻大学毕业,60多块钱的工资拿了十几年,买钢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别说是60,70年代,就算到了80年代末,我有个同事,两夫妻都是教授,女儿想学琴,夫妻俩努力存钱,每次以为存到差不多,跑到琴行一看,又涨价了。后来还是她在香港的妹妹资助,才买得起。姑丈买的琴,母亲用它教了不少学生,也算对得起姑丈花在上面的每分钱了。
说起母亲教琴,起因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位教授知道我会弹钢琴,问我是否可以教她,作为答谢,教完琴的晚上就请我在她家吃晚饭。 就这样我在教授家吃了两年饭。 后来母亲同事的女儿也想跟我学,我又开始教他,可惜不久我就出国了,母亲就接手教那个女孩,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那时想学琴的人多,会弹琴的少,就算母亲不是科班出身的,也可以挑学生来教。最后那个女孩考过了钢琴八级。
后来我听到母亲弹德彪西和拉赫曼尼諾夫的作品,我问母亲现在中国钢琴考级居然要弹到德彪西和拉赫曼尼諾夫了吗?母亲说哪里,是我自己好奇买了琴谱自学的。 我们的老师都没教过我们这些作曲家的作品。
父亲身体不好,母亲陪他一起住进养老院。表妹为了让她不寂寞,特别给她拉了一个钢琴赞助,让她在养老院也可以弹到琴。钢琴给母亲带来了很多欢乐,也帮助她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比如有人来养老院慰问,参观学习,母亲戏称的轮椅合唱团的成员,老人家就会在伴奏下唱一首歌作为答谢。 唱歌让老人家心情愉快,母亲也感到欣慰和愉快。 公司集团春茗,母亲伴奏,一个院友的家属唱歌,还有护士跳集体舞,代表养老院出了个节目,很有意义的。
一位钢琴私教打电话给母亲,他们邀请了一位英国音乐学院的华裔钢琴教授来当地讲学,问母亲是否有兴趣听讲,母亲当即报名,她对我说,只要有机会,我都很想知道现在的钢琴教学水平到哪里。她还很认真地带上纸笔做笔记。
组织活动的私教把母亲安排在第一排,在座的几十位听众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中年人都不多。 私教在开场白里说,第一个报名参加这次活动的,是坐在前排的这位阿姨,她已经80岁。 我期望在座的,将来到了她这个年纪,仍然像她一样能够对音乐抱有热忱。
最近通话,母亲说对于肖邦的叙事曲,她觉得技术上的困难并不是那样难以攻克,我哈哈一笑说,还是你比较厉害,我练了半年还是不满意。她又说她在弹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我说那个太烧脑了。母亲说你别不信,你回国我弹给你看。
希望早日看到母亲弹的十二平均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