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刚强租了间80元的豪华版挂壁房,带空调不说,桌上还有台连了网的旧电脑。此外便家徒四壁,房间小得仅能容下一张1.6米长的床。看来今晚他要蜷着腿睡觉了,这也没啥,就是卫生间的味道实在刺鼻。而且靠墙根儿摆的两块砖头是怎么回事,给客人防身用的吗?横拉式玻璃窗的插销是坏的,确实存在安全隐患。
按下电脑开关,十分钟过去了还在开机进行中。刚强怕太晚了打扰岳父母家休息,用手机接通邵母的QQ视频。片刻后,身穿浅蓝色公主睡袍的剑剑出现在屏幕里。不得不说,苏州的水土养人啊!这才没多久,剑剑的皮肤明显比在广东时白皙多了。小胳膊还是滚圆,原本就浓密的眉毛又粗实了些,精气神酷似刚强老家的大哥。眼睛却越长越像邵艾了,明丽而不妖冶,是知性与隐忍的结合体。
剑剑乍见爸爸,面部没露出表情,目光在快速地晃动着。
“剑剑,想不想爸爸?”刚强的这句问话里难以抑制地带了哭声,“爸爸现在走不开。等妈妈出差回来后,让她带你来深圳找爸爸好不好?”
剑剑愣了几秒钟,忽然跑开了。再回来的时候,手中抱着一只绿色的霸王龙玩具,龙的眼睛在闪灯。“看,这是笑哥哥送给我的。”
笑哥哥?刚强不知道女儿在说谁,只能附和道:“真好玩!姥姥说,剑剑买了新家了?剑剑的房间漂不漂亮?下次视频的时候给爸爸瞧瞧。”
“爸爸你也要买新家吗?”剑剑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恐龙,“笑哥哥的妈妈就有新家,还要搬去很远的地方。”
“爸爸不会有新家的,”刚强感慨地说,“买不起,也不想要……剑剑,爸爸不在的日子要听姥姥姥爷和妈妈的话哦,还要注意安全,别乱跑。你想要什么?等你来深圳的时候,爸爸买给你。”
剑剑怀抱霸王龙,将小脸凑近电脑屏幕。在摄像头的凸焦变形下,脸蛋鼓成两只皮球。刚强几乎能闻到她鼻息间的奶香气。
“笑哥哥的爸爸,是个叔叔,”剑剑神秘兮兮地说。
嗯?什么意思?刚强一头雾水。别人的爸爸肯定是叔叔了,难不成还是阿姨?
当晚结束视频后,不知何故,刚强的脑海中一直回放着剑剑那句话——笑哥哥的爸爸是个叔叔。什么意思啊?剑剑这是想告诉他什么吗?
心不在焉地进卫生间冲了个澡。想拿旅店提供的肥皂洗衣服,又发现水桶衣架统统没有,就算洗了也无法悬挂。从前住酒店住习惯了,哪用操心这些事?怪不得大神们的首要装备是只塑料桶,标准色为大红色,桶里放几只衣架,走哪儿都跟行李箱一起拎着。干日结工也好,进厂做临时工也好,一看情形不对头或是干得不爽,报酬不要了也得走人。那叫“提桶跑路”,及时止损。
总之,跑路是大神们维护尊严、保障个人利益的最后底线。嗯,刚强明天也要去弄只红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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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除了胳膊上咬的好几个蚊子包。第二天起床后,退掉房间,刚强拖着行李箱先到景乐新村里面逛了一圈。这里看样也是城中村,楼房五六层高,间距还好,每个屋檐下都坐着人。地面上满是黄黄绿绿的颜色,尿骚气扑鼻。
“你不是来拍照的?”一个坐在屋檐下,吃着塑料袋里馒头的中年人抬头问道,“他们都拿手机录像。”
“我拍什么照?”刚强没好气地说,“动物园里的猩猩有玩自拍的吗?”
早餐就免了,刚强决定。这里的大神们多数是一天两顿甚至一顿,有的两三天一顿。去一家杂货店买了只红桶,7元。衣架八个一组,4.9元。沐浴露洗发水洗衣液全省了,看着也都不是什么正经货,一块肥皂解决,连剃须都可以用它。但牙膏牙刷必须有。实际上一楼那些商铺最多的不是杂货店而是行李寄存处,统一价两元一天。刚强随意进了一家,把箱子和水桶寄存。被老板娘告知晚12点关门,早6点开门,一个月内必须取回或续约,否则会当成垃圾处理掉。
随后刚强意识到,由于居无定所,大神们日常另一项重要开销竟然是买水。普通人家只需拿水壶烧开水来喝,这么基本的生存保障大神们也是不具备的。人可以好多天不吃饭,却不能不喝水。渴了怎么办,去公共洗手间喝生水么?好在三和这附近有专门为老哥们预备的瓶装水品牌——清蓝大水。一瓶两升,两块钱。不要买比这容量小的,你会发现没几口就喝光了,不划算。
出了城中村,回到职介所门口挤满务工人员的大街上。街边比早上多了些中巴、大巴,都是工厂大批量招人的工种,人满就拉走。当然应聘者在上车之前通常要过体检,所以量血压、抽血、胸片这些服务也是大型中介所必不可少的。不是免费的啊,要好几十块钱呢,而且换一次工厂就要重新检查一次。
刚强没有立刻加入觅工的队伍。瞥见威武哥跟两个老哥坐在不远处街心花园的水池上,便朝那三人走过去。
“威武哥,早啊,又见面了,”刚强在他们身边坐下,“我第一天揾工,有什么好工种推荐?”
威武哥同另俩老哥交换了眼神,有些不确定地问:“看你想要什么喽?通常刚来这里的年轻人都想进厂,尤其是那些大型电子厂。工资听起来好像不错,一个月四五千、五六千。进车间要穿防尘服防静电服,把自己包得跟宇航员一样。每组就一张离岗证,上个厕所还要排队领证,等轮到你早拉裤子里了。要么四个白班两个夜班,下周就四个夜班两个白班。每天12小时是常态,都不算加班。这么折腾干多少都存不下钱,搞不好人早早地挂了。到时把自己挂墙上,那叫名副其实的‘挂壁’,呵呵。”
刚强和另两个同伴一起笑。威武哥见状,越发来了劲儿,“问我为啥不进厂?我、我呸啊!你奶奶的,为了那几千块让人当孙子使唤,当狗屎踩!我现在逍遥自在不好么?什么都不如身体重要。你再有钱我问你,你肚子有多大?能装下多少饭?大街上那些开奔驰的,人前看着光鲜,人后为了房贷车贷后代把自己活成孙子,一有点风吹草动经济危机就焦虑了抑郁了跳楼了,这不傻帽么?”
“就、没想过娶老婆?”刚强问。
“娶什么老婆?那东西早坏掉了!你自己都这么穷,别祸害下一代。”
“真到了那一天,”坐威武哥左边那个眼睛细细的男人说道,“我就去野外找个洞,自己钻洞里,棺材火化都省了。屌毛们不要给国家添麻烦。”
“我这个年纪,想干人家也不要喽,”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中年人也就40上下,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同时打开手中的塑料袋,掐了一簇烟丝卷进一张小纸条里。这位老哥也不知是怕热还是没有换洗衣服,大夏天地穿一身黑色长袖长裤运动装,胳膊腿儿比威武哥还瘦。
“别看招聘上写着40以下甚至50以下,过了35人家就不考虑啦。”
刚强忽然记起裤兜里还揣着包没开封的玉溪。进双规所时带在身上的,期间把烟戒了,想着出来的时候碰上个烟民就送人。此刻从兜里翻出来,搁到中年人手中。
“哦——”另俩人跟着起哄,“发达了!”
中年人将烟盒翻来覆去地看,凑鼻子上闻了闻,最后小心地揣进上衣兜里。大概为了答谢刚强,一边吸着自己卷的烟丝,一边倾囊相授:“找工作时要擦亮眼睛,别光看他们许诺你多少报酬。高温、有毒、危险的工种一定要避开。不要以为只有炼钢厂才危险,那些抛光打磨的车间不仅噪音大,还有粉尘,有的厂连口罩都不发你一个。胶管和绝缘材料我干过,一天毒气熏下来,你浑身都是胶皮味。刚进去的时候分你六台机器,干满三天就要一个人看十二台。你动作慢了,组长线长一顿训——能干干,不干滚蛋,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打个瞌睡,手指头就没了。”
说到这里朝刚强平伸右手,刚强这才注意到那只被切掉半截的小拇指。其实刚强倒挺想去那些大厂干一阵子的,当年他曾组织罗湖区的部下参观比亚迪、富士康那些大厂。不过正规厂家基本不要有案底的工人吧。
“别以为服装厂里面踩缝纫机清闲,一天十四五个小时,还不如监狱里的犯人。以为进了电子厂就是安装元件?池子里都是硫酸氢氧化钠,化工厂也没这么危险!工资都是先压两个月,干满三个月你才拿到第一笔钱。生病请假厂里不批,旷工就扣你工资。要么那么多人宁愿在这里当大神、干日结呢?钱再少,到手了就是你的。正式工辞职不干的话要12个领导签名,少一个你也拿不到扣压的工资……”
“行了,行了,”威武哥冲中年人摆手,“他这样的人还用进工厂?”说到这里又仔细将刚强上下打量一番。“你这么好的条件,肯定要去高端住宅区站形象岗的啦!我们其他人想进都进不去。”
“就是啊,”眯眯眼附和着说,“看你也就三十出头,去会所当男模都可以考虑的。反正到那里消费的富婆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保不准给她们看中,替你赎身。以后你也是马路上坐奔驰的那类人,路过三和的时候别冲我们老哥吐口水就好了!”
刚强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富婆他有过。几个月前开的那辆欧陆,比奔驰还要高一个档次。但这些都比不上曾经的事业,如果没出那档子事儿,再熬两年兴许连龙华区也在他管辖内了。不过谁说现在的经历没有意义呢?同一个城市从不同角度望过去,看进眼里就会千差万别。同为男人,老哥们都能挺过去,他不行么?
此外,他也终于体会到老哥们为何会聚集在三和,以大神自居。人都需要一个身份。平时我们遇上陌生人,对方免不了要问:“你是做什么的?”律师、工程师、公务员,这些不仅是你的职业,还是定义你这个人的生存框架。少了这些帽子你就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里摆。而没有固定职业的老哥们,“大神”就是他们的身份,旧船破船也需要一只锚才能在港湾中安全停靠。
当下谢过三位老哥,走去人群密集处求职。保安的招聘有,但高档社区的“形象岗”很少来这里招人。正赶上某快递公司招日结工,卸车、分拣啥的,干一个通宵给175元,还管一顿饭。刚强觉得挺不错的,又不用体检,于是就报名了。
傍晚六点半,刚强和另外十来个老哥到一条街外站成两排。先要上交身份证,登记,随后点名。
“常振平?”
“到!”
“王明……吉?”
“是明劼。”
“刘……刘塞,不是,马?这都起的什么名字!”
大概是个“骞”吧?刚强在心里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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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艾平时不怎么上微信。周五晚,跟伯莱安的合作者吃晚饭回到旅馆房间,猜测刚强会不会有消息了,就打开微信。好热闹!置顶的是十来条母亲发来的消息,邵艾没心思看,因为下面居然有刚强发来的。
“我自由了。半自由吧,不能离开深圳。有空跟我联系,想念你和剑剑。”
邵艾一看时间,中国是上午,应当都起床了。先打刚强的微信和手机,都没有接。又打回母亲家,母亲说刚强前天打过电话,又跟剑剑视频了,把刚强的状况简单介绍了一番。
哦,原来是这样,邵艾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三年半的社区矫正,好啊,她可以带上剑剑去看他。虽然不打算再回广东定居,珠海的房子也卖出去了,趁剑剑还没上小学,可以在那儿租套房,有空就带剑剑去住一阵子。
当下又是发消息又是微信转账,一晚上也没收到回音。第二天航班回国,邵艾在飞机上憋了一路,回到家后问母亲,母亲也说没有再收到刚强的消息。这是怎么了,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于是心神不宁的邵艾还没倒过时差,又在周一上午坐上飞机,前往深圳。
注:本章部分对话改自B站博主“阿雄漂流记”和“环华十年”。
附图:清蓝大水,背景为景乐新村。
但更惨的是成批的饮食行业倒闭,因为巨头的价格战。那一阵据说回收外卖器械的公司里面都堆满了。唉,中国人太难了!
底层靠正常渠道翻身基本不可能。而且现在国内是各个阶层都在下滑。
剑剑太鬼精了,真是爸爸的小棉袄。
最近说外卖小哥每一笔单都要马上扣税,不然钱被银行扣住不给领。我三月份回去的时候,在小餐馆吃早餐,听见外边一堆小哥在抱怨,说单太少,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