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这天,刚强一直睡到中午。太累了!原先当特区领导时经常加班出差,车殆马烦,自以为辛苦,其实有不少休息时间可以灵活安排。看文件乏了就坐到沙发上喝茶,不舒服了就休病假,周六周日至少有一天能闲着。
现在呢?完全不是一码子事。上班就是转陀螺地站岗、巡逻、送快递,下班后的时间全用来从上班带来的疲劳中恢复,哪里还有精力娱乐?周六周末也无休,这种一口气憋着无处松弛的模式所产生的生理、心理上的压力随时能令健康的成年人崩溃。
当天下午两点,刚强坐进易贤公司的车,得先去他的公司换装。易贤和刚强坐后排,虽说俩人差不多式样的短袖衫和休闲长裤,易贤一眼望去就是个文艺界的精致人,而肩宽胸厚的刚强则是日常没少干体力活的萌宝。
车开不久便下起了暴雨。雨大到肉眼难以视物,司机只能打开手机导航,缓慢地跟着前方的车屁股。雨帘,将车内隔绝成一个独立存在的时空胶囊。
“我知道你是谁了,”易贤说这话的时候,淡淡地望着前排椅背,“也知道你前妻是什么样的人家,怪不得……哦,没有别的意思。我本来只是抱着侥幸心理去网上搜了下你的名字,不料铺天盖地的。倒是新闻界对你的追踪在今年春天戛然而止,也没解释你为什么离职了。”
嗯,刚强上回为了省钱就在景乐新村网吧包夜,期间也搜索过有关自己的最新报导。满以为公告中即便不披露具体刑罚,至少会有“免职”等字样。最终只在深圳政府官网上找到“石谏行当选深圳市罗湖区人民政府区长”这么一两则描述性新闻,且对他这位前任区长只字未提。
“你同前妻,还有联系吗?”这话问得小心翼翼。
刚强点了下头,“有,她两周后会带孩子过来看我。也是个女儿,跟你家小卉差不多大。”
易贤听刚强提到自己女儿,神情黯淡了几分。怎么了?看来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刚强想,在外人眼里都是光鲜亮丽的高尚家庭。反倒是大哥大嫂一家人,看似没捞到主流社会的红利,却是刚强心中美满踏实过日子的典范。
“你都喜欢吃什么菜?”易贤忽然又问道,“嗯,你是河北人,南方这种湿闷的天气住得惯吗?”
“我?什么都能吃。别太甜就行,头晕。”
说到这里刚强忽然意识到,自从上大学离家尤其是参加工作后,很少有人这样细腻地关心过他的饮食起居。他是个成年人,已为人父,经济特区的高层领导。邵艾跟他感情虽好,但大小姐出身的她从小被别人关心照顾,剑剑也交给保姆伺候,记忆中邵艾没几次对他嘘寒问暖过。
摇了摇头,转问易贤:“喂,我说易总,你真的确定我能帮你们公司卖货?其他人靠的是名气,我又没干过这行,到时全场就看我出丑了。”
易贤笑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对你有信心,只是那时还不明白原因。现在知道了,并不只是外貌和气质这两样,你原先就经常在媒体上露面、被公众观摩,我想这才是关键。一个人上境的次数多了,一眼就能和普通人区分开来,曾经的曝光会给你留下那么一种……光晕,西方人叫aura的东西存在,好难解释的。”
半小时后,汽车开进华旺路一家商业楼的地下停车场。刚强跟着易贤乘电梯上到位于七楼的蓝腾传媒集团深圳分公司。进门后,男男女女工作人员都暂停手头的工作,同“易哥”热情地打招呼。没人管易贤叫经理,但刚强明显察觉到易贤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与在车里时不一样了。看到新来的刚强,员工们面上显露的神色不一而足。
易贤领着刚强来到一间大型化妆间。布局有点像街边的美容院,但除了桌上凌乱的化妆和理发用品,还有一排排的衣装。二男一女正坐在镜前被人上妆,艺人们个个养眼自是不用提,造型师们也都是年轻苗条的小伙子。这种“苗条”不同于瘦,方熠那叫瘦,而是身材纤细,体态轻盈,长头小脸,没有谁长着圆脸大脑袋。
易贤叫来一名化妆师Ken,带刚强去小屋里洗头洗脸。
“要不要挑染?”Ken移步前踮着脚打量刚强头顶,同时问上司。
“挑染和美瞳都不要,”易贤坚定地说,“别搞成理发店洗剪吹Tony的风格,他不适合。”
怎么,我很脏吗?刚强忐忑不安地进了隔壁小屋,坐进一张半躺椅上,任人摆布。Ken先给他洗头、蒸脸,再刮刮刮、擦擦擦。去年国务院总理来深圳视察时夏市长让刚强即兴给个报告,刚强都没这么拘谨过。
“其实不用担心的,”Ken大概看出刚强的紧张,宽慰他道,“晚宴的客人都是品牌商VIP名单里的贵宾,每人至少有过几百万购买记录的。男艺人怎么都好说啦,因为花钱买珠宝的主力军是富婆和她们的名媛女儿。女艺人才尴尬呢,就算有富豪在场,碍于老婆孩子在近旁,也不敢上前找女明星搭讪。”
原来如此,刚强恍然,怪不得要自己戴一条女里女气的项链。换成男士珠宝你卖给谁呢?
最后终于坐到大镜子面前时,刚强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怎么变这么白了?但化妆师显然认为还不够好。先用两支夹子将刚强额前的头发固定住,捧着一盒泥软的粉底粉乳霜,拿粗一些的海绵棒均匀地扑他一脸。其后是遮瑕膏,改为细小的化妆刷,只在面部个别区域涂抹,比如因休息不足产生的黑眼圈。
“素颜妆还是舞台妆?”Ken问坐在一旁的易贤。
“折中,”易贤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刚强,除了时不时被下属打扰询问其他艺人的穿戴是否合适。
素颜,所谓的素颜还要上妆?刚强意识到自己被那些明星们骗了好多年。
“许生,你的轮廓底子真是很好啊!”Ken手拿一支口红形状的修容棒,对刚强说,“那些轮廓不够鲜明立体的,阴影塑造是重点,你基本上都不需要啦……不过高光还是必须的,宴会厅里光线较暗。”
即便不怎么需要,Ken依然不停地在这里那里揉抹着。等刚强自以为皮肤已被折腾完之后,还有散粉定妆!又是刷了好半天的粉,Ken终于将他鬓角的夹子取下,立刻就有手拿玉米棒的发型师跃上前。
这是要电卷发?刚强担心自己明早站岗时的形象。还好,电棒只在头顶发根处稍作停留,原来只是为了蓬高。随后是喷雾,定型,刚洗完好不容易风干的头发又一次被打湿,而且这回是持续的了,午夜之前不会走样。原来好戏这才开场呢!说时迟那时快,发型师的手中已握住一把剪子,哧哧嚓嚓,在刚强的鬓角发梢这里修修,那里剪两下。怪不得刚强坐下后,上身被围了一圈理发罩。
刚强从双规所出来时头发是很短的。混迹三和的那些日子,没钱也没心情理发,而且周围人都是鸡窝,他算整洁的了。干保安后反而不如大神们自由,怪不得一个个都选择日结工呢?所以现如今的发型就像一盆齐刷刷的蒜苗,也好,由着发型师随意发挥。
这期间,化妆师Ken也没闲着。“眉型,决定了一个男人的格局。许生你的眉也长得很好,亦古亦今,基本不用修理。就是右边拐峰这后面稍微断了一点,我曾听一位香港过来的面相大师说过,这种命格中年后可能会有小小波折,许生留心嘀啊。”
准,刚强心道,目前正在低谷里面卡着呢。
“这对眼睛就更加无可挑剔啦,我想画都画不出来……那就不需要双眼皮贴了?”Ken转身征求易贤的意见。
“眼线也不用瞄,”易贤说,“天生的风情恰到好处,再瞄会过于阴柔。加一点腮红就好。”
腮红,那就得涂在腮帮子上?刚强这辈子也没把自己同腮红这种事物联系到一起过。只见Ken抓过一盒粉色珠光的腮红,用细海绵棒挑了一抹颜色,却没有涂到刚强脸颊上,而是在他左右下眼睑处各扫一笔。你别说,原本略带疲倦的双眼立即变得含情脉脉。如果还有倦意,那也只是贵族们纸醉金迷、千帆历尽之后不可避免的厌倦。
唇膏?刚强这辈子最讨厌抹口红的男人。但以他目前的状态,各种要素齐全独独剩个嘴巴,也不协调啊。还好Ken拿过的那只唇膏颜色是棕红。刚强正暗自庆幸,却见棕红之上又被涂了一层水亮亮的光,妈呀这真是……下一刻就可以略过前戏直接去滚床单了。除了唇部,脸上还有其他的小局部也被加了一点点高光,星味一下子就出来了。什么是星味?就是闪光灯永远朝着你瞄准的感觉。
撤掉脖子上围的理发罩,刚强终于可以站起身了,现在换装。项链是主角,为避免衣服喧宾夺主,刚强今晚的行头是套V领的黑色休闲西装。定妆后,发型师又凑上来,用湿润的双手在刚强前额发际处细搓了几下。刚强这回彻底服了,专业就是专业,大众们眼中的天生丽质、风华绝代其实离不开背后的人力与技术支持。如果先前的造型靓丽得有些强势,那这几缕头发便给想象力增添了几分知己难觅和我见犹怜。这才称得上“富婆收割机”——姐姐你今晚不在我身上砸个几百万那就不够意思了。
刚强这都打算出发了,易贤却又像想起什么,从桌上装满零碎饰品的盒子里抓了一只耳环和两只戒指,在手中掂量片刻,想想又把耳环放回去。走到刚强面前,捉起他的右手,将两只指环套到他的食指和无名指上。明晃晃的钢圈,虽然也有艺术的成分,但应当不贵。
“不需要推得太进,松松地坠在关节处就好了。”
纵然只是右手,被易贤套上指环的这个动作让刚强的心瓣不自然地颤动了两下。
“记住,你不是去参加竞赛,”易贤出门前在刚强一侧低声说道,“不需要取悦谁,你就是今晚的奖品,是别人努力讨好的对象。这么想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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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艾的车快开到同里湖大饭店时,拿起手机,想问问保姆是否有进展。屏幕自己亮了,章晋书打来的。
“邵艾,你开到哪里了?”他问,背景音较为嘈杂。
“两个孩子有线索了吗?”邵艾问,“我快到了。”
“呃,刚才酒店调出监控,发现他俩抱着一个挺大的生日礼盒,朝湖那边跑过去了。礼物的包装是天蓝色,印着一只只小棕熊,你家保姆说,那是剑剑送的玩具。”
邵艾脑袋嗡地一声!明白了,剑剑不是挑了一艘航空母舰送给“笑哥哥”吗?这俩孩子多半是心痒难搔,打算把航空母舰搁到水里玩。这可糟了,通常湖岸的地形都比较复杂,再加上黑灯瞎火,这么久了都还没找到人,八成是落水了。
“有没有、有没有在水边,或者水面上发现什么?”邵艾这话说得只有出去的气,没有进来的气。
“酒店靠湖的沿岸找过一轮,没发现什么异常。园林里也没他俩的影子,有可能躲到室内某个角落了。邵艾,你先别急啊,过来再说,我们都在中心转盘那里等着。”
邵艾挂断电话,汽车已转入通往酒店的小路。想打给刚强,但他现在被禁足出不来深圳,知道了也只能干着急,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