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刚强打来电话。邵艾态度不咸不淡,告诉他公司周五召开股东大会。如果一切顺利,她周末回珠海,跟剑剑住上几天。另据保姆汇报,剑剑最近在幼儿园逢人便说——她的爸爸本来在地下,被坏蛋抓走了,妈妈去前线找爸爸。老师和小朋友们都听得莫名其妙。在保姆的仔细追问下才弄明白,剑剑是想说“地下党”,但她不明白“党”的含义,就擅作主张地把这个字省掉了。
总之,剑剑应当是在为爸爸妈妈整天不在她身边这个事实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夫妇俩意识到这点后均感到羞愧,又闲聊了几句就挂了,谁都没再提沈小婉的事。
周三这天邵艾较忙,晚饭在公司吃的盒饭。回到家时八点半,一进门就听母亲在客厅里唤她:“小艾快来看,我女婿上电视了!央视财经正在采访他。”
嗯,你女婿是你的,我老公是我的,这俩不完全是一回事,对吧?邵艾一边换鞋一边在心里嘀咕,同时又有些纳闷。按说在央视上亮相这么大的事,刚强通常会提前告诉她,周一打电话的时候他为何只字未提?
等坐到沙发上邵艾才恍然,采访他的正是那位沈妹妹!录像时,二人在央视的一间访谈直播间里,围着张圆桌呈120度角坐。背后的布景屏上打着“南方经济”四个凤凰尾巴一样闪亮翘飞的金字。邵艾记得沈小婉是综艺3台的主持人,电视左上角显示的却是“CCTV2 财经”,应当算高升了啊。
“请问许区长,你认为珠三角地区在制造业方面比起欧美和其他国家,优势都表现在哪些方面?”
沈小婉今天穿着套式样简洁优雅的米色西装裙,胸前露出黑色衬里,没戴任何首饰。邵艾印象中,央视女主持一向留中短发,可以修理得有层次些,如果染发需低调不刺眼,这就到顶了。此刻在电视上问话的这位美女,发梢已到锁骨的位置,还卷了几个弧,看来这两年电视台对主持人的外貌规范宽松多了啊?
邵艾还记得,沈小婉的眼睛是较为常见的杏仁眼,今天看起来格外弯曲,多半是故意画成这样的……涂了珊瑚色口红的嘴唇怎么看起来有些左右不对称呢?尤其是笑着的时候。
刚强听完提问,不假思索便答道:“在我看来,咱们珠三角最大的优势不在于技术,甚至不是人们通常以为的大量人力和低廉的价格。现如今的国际市场在保证供货质量的前提下,你整个供应链的交货速度才是决定竞争力的首要因素……”
邵艾耳朵里听着,脑子微微走神。屏幕里的刚强没穿西装,岩灰色的衬衣配了条暗黄色的领带。邵艾从他的发型上推断,大概是一两个月前录的节目?那阵子他确实经常出差,可没听他说起要去央视采访一事。
另外,那条领带好像是妈妈送给他的新年礼物?如果这次亮相给海澜之家看到的话,会不会后悔没请刚强做他们的品牌代言人?
“因为除了少量需要尖端或保密技术的行业外,大部分产品每个国家都能做,如果他们想做的话。差就差在,一个新产品如果比其他国家晚推出一两个月,市场可能就所剩无几了。”
沈小婉嗯了一声,“要这么说的话,加班加点是少不了的了?”
刚强点头,“目前来说,只能这样。虽说流水线的更新换代能提高生产速度,然而现实往往是——依靠机器省下来的时间最终还是会卡在人员环节的瓶颈上。”
邵艾在心里替他补充,“这也就决定了在那些工会强大的社会里,制造业永远别想在速度上取胜。工人们到点儿就得歇了,法定节假日一个不能少。供货速度上不去的话,就竞争不过人家,那你办厂不是纯亏本吗?所以最后干脆不办了,都干别的去。”
但这些话不能在公开场合说。事实上,邵氏的药厂都是轮班倒的,研发人员也很辛苦,耽搁大家进程的都与政府效率有关。好在新产品一旦过了最初的阶段,后面需要政府介入的环节就不多了。
沈小婉大概也看出刚强在这个问题上的顾虑,转而问道:“听说你在广州读大学的时候有过勤工俭学,当时有没有在假期进过工厂?”
刚强摇头,“那些地方时薪非常低,工人赚钱主要是靠加班。最大的好处是包吃住,这对外地来的务工人员相当于免了一大笔费用。而学校宿舍寒暑假期间本来就是免费住的,适合找一些时薪高、工作时间灵活的副业。不过我调来深圳工作后,也去龙华三和人才市场转过两次。”
“哦?有没有被用人单位疯抢?”沈小婉笑着问,“拉你去做壮丁?”
“有!”刚强笑着点了下头。
“我女婿能文能武,”电视机前的邵母插嘴道,“要模样也有模样。”
你女婿跟他的红颜知己互动默契,没看出来吗?邵艾在心里嘀咕。这是私底下幽会还不过瘾呐,非要给全国人民都知道。
沈小婉又问:“去那里求职的,都是想进厂做工的吗?”
“分两种吧,”刚强说,“也有打零工的,大白天站满一条街,等着那些公司开面包车过来,叫谁的号。有的当时就坐上车了,还有的给发几块钱路费,叫自己去某某酒店干到晚上几点,当日结算。如果叫不到你的号,这天就没工开。”
三和的名头,邵艾当然听过,位于深圳龙华区景乐新村。几年前三和、海新信两家大型人力资源公司进驻当地后,那里逐渐成为深圳乃至全国底层打工者的职介一条街,汇集了大批无居无证人员,人称“三和大神”。
龙华区不是刚强的辖区,东南部与罗湖有一点点接壤。刚强调来罗湖时已是局长,能专程跑去那种犄角旮旯查探民情,邵艾认为这份心思值得肯定。
“进工厂那些呢,”刚强接着说,“名义上是正式工,其实流动性也蛮大的,因为待遇实在不怎么样,工作时间还长。快到年底的时候求职者会比较多,有些人就是拼命干上两三个月,揣着钱回老家过年,春节后就不来这里了。所以部分工厂年后根本都开不了工,人手不够啊。”
“那这些厂家的入门条件应当不会太高的?”
“学历技术上大多没有要求,不过也有方面卡得比较严。”刚强说到这里时,望着沈小婉稍作停顿,似乎在故意卖关子。
“不会是在外貌上有条件吧?”沈小婉不可置信地问。
“两样。染过发的,先把头发染回黑色再来面试。身上的纹身但凡超过拳头大小,一概不予录用。”
“啊?这是为什么?”秀发染成巧克力色的沈小婉连眨了几下俏丽的睫毛。
傻不拉几的!邵艾翻了个白眼儿。自然是担心求职者涉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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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觉得先前的话题过于沉重,沈小婉随后转向下一个问题:“咱们珠三角称得上全球制造业基地,那消费方面呢?政府部门应当如何鼓励消费,拉动内需?”
这问题问的!邵艾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首先你得看是哪方面的消费,比如医药这种刚需就谈不上鼓励、刺激的问题,该治的病总得治。教育领域也不见得跟一家人的财政状况或其他消费挂钩。当然,邵艾也清楚自己是在挑刺。
“普遍认为,”刚强低头瞥了眼手表,“民众消费的意愿取决于手里攥着多少钱。不能说完全没联系吧,但消费这件事主要看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对未来,至少是近期的五年十年,有多大的保障预期和安全感。如果我们能让老百姓相信,他们今后的工作和收入是稳定的,退休生活包括看病都有保障,那他们才乐意、才敢把手里握着的钱花一部分出去。”
“是这样的!”沈小婉把话接过去,“一个家庭无论存有多少积蓄,如果时刻担心家庭支柱失业怎么办,老人孩子病了够不够钱治病,连觉都睡不踏实,更不用说鼓起兴头去消费了……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深圳作为发达城市,在帮扶落后地区方面都做过哪些努力?”
“这个我们也是在不断更新自己的认知。比如,落后地区的人民也是有尊严的。从国家的角度来讲,同样的精力和投入,花在先进地区,用在强项上、刀刃上,肯定会有更大的回报。那么只要这些地方将多挣的钱分跟兄弟伙伴们不就行了吗?好比一个团体共同做一样事业,你肯定要挑擅长这个领域的人来领导,人尽其用。但实际情况比这要复杂。”
沈小婉询问似地望着他。
“落后地区的人民、企业和政府也是有诉求的,他们希望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永远处在被接济的地位。好比美国的铁锈带,在八十年代工业衰退之前那里曾是国家的脊梁,强企如云。而全球化之后,无论美国整体看起来多么繁荣,那些被忽略的群体如果找不到新的时机来发展自己,迟早要出大问题。”
邵艾听到这里,其实很想能当面问刚强——换你去西方当领导,你行,还是不行?这之前她认为他这个农民的儿子对中国的国情和文化更为融入,去到西方社会恐怕难以发挥他的专长。但此刻,她变得不确定起来。
“一个家庭也是这样啊,”听刚强忽然提到家庭,邵艾竖起耳朵,“夫妻中一方的需求如果常年被压制,即便总体来看日子越过越好了,隐患也会像地下岩浆一样,在积蓄。”
你明白就好!邵艾冲着电视机噘了下嘴。你的女儿目前就是个小岩浆库,啥时候真把她惹火了,你这个“地下党爸爸”能被她开除党籍。
“也就是说,”沈小婉试图诠释刚强的理论,“你希望有那么一天,出现在三和求职市场的外来工没那么多了。大家在各自的家乡,或者附近的二三线城市就能找到满意的工作职位。这个,是不是可以作为衡量地区发展平衡度的一个指标?”
嗯,邵艾不情愿地承认,总算说了句像样的话。
“是的,”刚强说,“要实现这个目标,需要国家层面做出政策上的调整。地方政府可以多少帮点忙,能救急,但救不了穷。比如我原先在和平县工作的时候,同罗湖区政府合办的‘罗和直通车’项目,将农民手中的新鲜作物和特色产品直接摆到城里人的餐桌上。这个项目今天还在进行,但和平县依然算落后县。地区的发展,不是个容易解决的问题。”
采访结束。邵艾站起身上楼,听母亲在背后问父亲:“喂,你说这个沈小婉,我怎么觉得……嘴有点儿歪呢?你说是不是?”
邵艾暗暗叹了口气。实事求是,哪里歪了?嘴歪怎么可能当上央视主持人?只不过母亲是女儿肚里的蛔虫。女儿的心思,当妈的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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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白天的股东大会进行得不如邵艾预期中的理想。对于总部搬去深圳一事,股东们没人提出反对。但根据最近收上来的意愿调查,像王浩辰那样肯跟着邵艾把家搬去深圳的高层管理人员寥寥无几。对此,股东们表示担忧。
员工们的决定当然可以理解,深圳的房子太贵了,坪山区倒还好,主要是都这个岁数了,有家有口的,谁也不愿意大动了。且比起深圳来,苏州生活节奏慢,夜生活少,连气候都大不相同。唯一的好处也许就是能涨工资。必须的啊!生活成本那么高,不涨工资谁愿当冤大头?
邵艾这才意识到自己把问题想简单了。怎么办?再容她仔细考虑一下吧,总有办法可以保留她和刚强在剑剑那里的党籍。
由于周日就要离开苏州,当晚邵艾又去上海请晓蓉姐吃了顿饭。这回,晓蓉建议去静安区历史悠久的“石门一路”逛逛,在那里随便找家特色小餐馆就好,俩人都那么熟了。吃饭期间,善于察言观色的晓蓉看出邵艾最近心情不太好。离开餐厅后,便执意要带她去附近一家足浴中心里洗脚。
“很解乏的!我经常去那家,保证帮你找个技术好的足浴师。”
邵艾这几天下来,家事公事糟心事,确实有些心力交瘁。然而她一向不喜欢被人碰她的脚,小时候就不让保姆给她洗。刚强?动两下可以,但那家伙总想着趁机挠她的脚心,比较讨厌。
然而见晓蓉姐如此热情,邵艾也就随口答应了。应该还好吧,干这行的都是女人。邵艾凭经验是这么认为的。
注:三和求职市场于2019年被整顿,现如今龙华汽车站为低收入求职者的聚集地。
美国原来的生活很好,但是继续不下去了。“真是想得太天真了”,不是他想天真,是美国最近破产了。你看超市里大白天多少人不用上班?原先就是靠借国债,借钱来花而已,每年只能勉强还国债的利息。现在是连利息都还不上了,怎么办?要么割地,要么世界第三次大战。
不乐观。
最近川大统领领导的关税战,想把制造业迁回美国,真是想得太天真了,美国的精英都在花街炒股,底层屁民等着吃救济,哪还有人愿意去工厂拧螺丝?!中国人太能吃苦了,还任劳任怨,解放初那一代年轻人,吃了三辈子人的苦,文革时期的年轻人,受了三辈子人的罪,改开初期的年轻人,加了三辈子人的班,现在的年轻人,卷了三辈子人的内耗。中国总是对子孙(未来)寄托着希望,因此才肯吃苦中苦,而美国人的快乐教育培养了只顾自己的一代又一代人。中美两国都有各自的难处和短处,希望这次贸易战不要造成灾难级后果。话说回来,两虎相争,并非必有一伤,而是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