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问我从苏州出来的经过,我告诉他我妈是反对的。晚上哥哥住在隔壁邻居家。第二天一早我得知他一夜没睡,写了封长信给我妈,让她放心。
我依偎在奶妈身边,听她讲述当年的情况。那是1946年农历十月十三日,奶妈突然肚子剧痛感觉要生了。因为穷,没请接生婆。她挣扎着,小孩就是不肯出来,肚里的孩子好像预知出生后的灾难。无奈她从床上站起,双手扶着桌子用尽全身力气,女孩终于呱呱坠地,可是胎盘还留在体内。这时她已疼痛得精疲力尽,抓住桌上的毛巾往嘴里塞,继续使劲,胎盘终于排出体外。旁边的父亲还以为又生下了个婴孩。
本想把新生儿放进马桶里闷死。女婴哇哇的啼哭,父母实在下不了手。他们想到丢婴比杀婴可行些,或许能让好心人捡走。天已渐亮,外面传来车轮声,该是有人赶集了,由不得多想,父亲把女婴包在一件破棉袄里,再放入菜篮子就出了门… 父亲回到家后叫醒哥哥,让他去看看篮子还在不在那儿。
这时哥哥说:“你被养母收养后放在我们家吃奶,你那时身上穿的是毛衣毛裤,家里的小孩衣不遮体,我们都羡慕你被有钱人领走了。”
奶妈叹了口气,接着说:“那时候最穷了。你养母为了我有足够的奶水喂你,经常买食品给我补身体。有一次,她提着东西来,正碰上你哥哥、姐姐在吃她上次送的东西,她立即翻脸了,责备我怎么能把她给我补奶喂宝宝的营养品分给其他孩子吃。这次以后她就不买东西来,而是要我到她家吃。她要确保我有充足的奶水,就这样我喂了你十四个月的奶。”
奶妈歇了口气,又说:“事情发生了变化,米价大涨,你养母给的钱已不够补贴家用。你生父建议我向你养父母多要点钱,我不同意。你生父说反正他们有钱人,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我说人家让我喂自己的孩子吃奶,不给钱我都愿意。我们为此争吵不休。可能邻居听到又传给了你养母。你养母脾气真了不得,怒气冲冲跑来就把你抢抱在怀里,留下一句话:“我把篮子收回了,从今后断奶!” 我说怎么说断就断呢,也应该让我做个准备啊。你养母说:“你自个儿心里有数。”
奶妈说断奶后比扔掉我时更难受。每天习惯带我吃睡的,突然就不能再亲近我了。她总会担心我晚上没奶吃会不会哭闹。她偷偷跑到我家大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有没有哭声。
家里连喂奶那点收入都没有了,生父又病倒、干不了活,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很快一家五口没有饭吃。实在没办法,生父生母就把当时四岁的二姐硬生生地送了人。生父生母最忌恨别人说他们“卖女儿”,但是二姐送人,确实也收受了人家的一担白米和两斤糖(冰糖、白砂糖各一包),在当时为他们家解了困、救了急。
每说到二姐,生父生母就痛不欲生。在哥哥的描述下,我像看老电影般亲临其境二姐被抱走时哭得声嘶力竭、小手朝父母伸得老长的悲惨场面。送人后,二姐受尽了苦,从小干农活、遭养母毒打,成年后又不得已嫁了比她大很多的复原军人,现在已生了三个孩子。比起二姐,我是幸运的。
“唯一让我们欣慰的是,断了奶的你常常会蹒跚跑来找哥姐玩。每次还没到门口,你就大叫‘奶妈’。直到你四岁,你养父工作调去了江乐县,我们就再也没有你的下落。” 奶妈终于说完了深藏在内心二十五年想对我说的话,苍白无力的脸上竟泛起了一道灿烂的光辉。楚痛与忧伤,倾注于多年的魂牵梦萦中,润色成了最凄美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