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柬

两位曾经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同班同学通过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两地书信的方式记录下她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三十一封

(2020-11-22 22:47:18) 下一个

Helen:

我病了一周,很稀松平常的上呼吸道感染而已。但是有几天几乎一刻不停地咳嗽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不过心情倒是平静甚至还有点儿愉悦,这是为什么呢?我想想也简单地很,就是我这一次感冒,是我家弟弟传染给我的,他传染给我之后自己就好了。他一切如常,每天早上背着书包上学,下午手里拎着红领巾笑嘻嘻回家,该吃吃该喝喝,还会来关心一下我的病情。他没有病,我就不揪心也不着急,我不用带他跑医院、不用照顾他吃药喝水、不用大半夜的听着他咳嗽、看着他睡不好又无能为力。我记得哥哥小时候也是半夜咳嗽,孩子咳得跪在床上,我端着橘子和各种药水守着他直掉眼泪,那个感受太差了!我真的宁可自己生病咳嗽,我一个大人,咳几天就没事了,只要不是新冠。

唉,说着说着,刚才哥哥的一个发小的妈妈给我打了好久电话。她叫我跟她儿子聊聊,因为儿子已经彻底把她拉黑了。她儿子现在就读国内一所985院校,和我们哥哥同一届,已经大二了。自小母子二人关系就紧张,妈妈竭尽全力,但仍旧没能陪伴好儿子。她在电话里对我说:“他拉黑我,我无所谓;他恨我,我也认了;只要他自己的情绪没有问题,只要他自己高兴。”我当然相信这妈妈跟我说的是真的。这和我说的,宁肯自己咳嗽也实在不想看着孩子半夜咳嗽不是一个道理、一个感受吗?

但我是不是就此便要歌颂母爱的伟大呢?不不不,我没有一点儿这个意思。无论是小孩子半夜咳嗽,还是大孩子把亲妈拉黑,这只是一个母亲应该承受的日常。没什么好说的,谁叫你是母亲。

大概两周前吧,我关注到有两个国际日很有意思,也都与我们几个人有关。如果我没有记错,一个叫“世界关注更年期日”,另一个叫“国际骨质疏松日”。关于更年期,我们似乎还算幸运,截止目前你我都还在平稳过渡中,可能最多会有一些心有不甘。可是,心有不甘实在太正常了——我们还有未成年的孩子,总是希望自己的精力体力足够支持我们把孩子陪伴到成年;我们又觉得自己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一些地方没有去、一些遗憾今生难以弥补;我们可能更觉得一些皱纹还不该爬到面颊上;一些病痛也不该着急找到我们的身体;而一些逐渐老去的尴尬也似乎来的太早。总之,我们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但是人生已经在下坡的路上加速了。

这的确令人伤感,但也仅此而已。

生而为人,总是要阅读并且感受人世间的种种感伤。

因为“国际骨质疏松日”,三联生活周刊专门制作了一个短视频。短视频里都是一些55岁以上的女性,这个年龄段在医学上可能是钙质流失骨质疏松的高发年龄段,但是在心理上这个年龄段也是要遭遇挑战的。视频里有一位55岁的女人,给我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阳光洒在她卷曲的挽起的头发上,虽然她的脸上皱纹密布,但仿佛每条皱纹里都有阳光在呼吸。她目光坚毅而且眼神清澈,当拍摄到她为了铁人三项做训练的时候,她轻盈而健壮的身形与体态让人瞠目。她对着摄像机说:“我这个年龄,所谓事业早已退出了舞台;所谓家庭……”她顿了顿,眼眶就有点要湿润了:“孩子大了,其实不需要我了,父母老了,可能有的已经离开了人世,而我自己还剩下什么?……”可接下来,她的湿润的眼看着就要暗淡下去的眼神又渐渐地明亮起来,她目光如炬,直视着采访她的人。她继续说:“所以我最终选择了运动,我参加了好几届铁人三项的比赛,我希望就算我一脸的褶子,但我的体态还是轻盈健康的。运动对我而言,好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皈依。”

她做到了,你很难想象一个55岁的女人拥有那样的体态,那不是单纯的纤细,而是轻盈中蕴含着一种非常不屈的不服输的力量。

我想她肯定不会骨质疏松吧,哈哈!

她说的这些话其实我自己很有感触,除了家庭,我们都曾经有过自己的舞台。但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那个舞台已经消失了很久。很偶然的时候我也会回望那个舞台,内心是有遗憾的,对现在仍旧站在舞台上的同龄人,我的感受是复杂而微妙的。我也曾经尝试过一些突围,但是浅尝辄止,终究还是把遗憾还给了遗憾。我亦从不曾觉得自己有任何的被埋没,因为第一,过什么样的生活是我自己主动选择的;第二我不太相信才华被埋没这件事情,如果真的有被埋没,那只能说明你没有才华,或者说你才华根本不足够。但的确有动力不足这件事情,当我们把更多的热情和动力给了孩子和家庭,我们势必要面对终有一天当我们需要做回我们自己的时候,我们还剩下些什么?

大概三周以前我跟你说过国内的一则新闻,就是有一些60岁上下的阿姨,迷恋上了一些假冒的国内一线男明星。而她们由于实在缺乏常识,屡屡被骗钱财。这些阿姨,也都是很普通的阿姨,拿着很普通的甚至微薄的退休工资。我想她们竟然这么愚蠢地上当受骗,大概是因为当她们退出曾经的舞台、不再被家人需要后,不仅自己什么都没有剩下,更有许多的亏欠:比如爱的亏欠,温情的亏欠,关怀的亏欠。当她们在这些骗子这里找到了曾经亏欠已久的爱、温情与关怀,飞蛾扑火地冲进那个陷阱里就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有人耐得住寂寞,还有人不仅耐得住寂寞甚至享受寂寞。也有人习惯独处,任何亲密的人际关系反而让他或者她感到不安全。也有人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这样的人多吗?至少目前,不是很多,不是很普遍。大部分的人,还是害怕寂寞,渴望被看见,愿意参与表达和分享。所以,那些上当的阿姨,其实也是叫人伤感的。

我在想,我现在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就是为自己积攒一些能量,让自己无论在什么年纪都可以顺利地再做回自己,而不是什么也没有剩下。

最后说个好玩儿的事情给你听,今天在一个只有女人的群里,漂亮的群主问大家一个问题:如果你还有5分钟就要告别人世间,你最想重温的画面是哪一个?她率先回答:她说她想坐在一辆二八自行车的前杠上,回头去吻骑车带着他的男友,而男友的胡子扎得她皮肤痒痒的、心里酥酥的。我笑她大概年轻的时候恋爱没有谈够,她承认。我说我最想重温的是给小小的婴儿哺乳的画面,因为身体原因,两个孩子母乳都极少。但是一位母亲哺乳时候的静谧与安详,在我的心里是一个金黄色的有着光的画面,我想重温。

虽然我这个重温遭到了很多曾经是“母牛”的、经受了许多哺乳痛苦的妈妈们的驳斥,但我还是觉得那样恬静的一刻,我希望永远留存。

                                                                                                   Jin

                               2020年11月3日

Jin:

希望收到信时你已经康复了,季节交替期间,忽冷忽热,我们这一身步入中年的老机器各项功能开始退化,一不留神就难敌病菌入侵了。

天凉好个秋,香港终于不再需要空调。晚上出门,吹过的海风干爽微凉,已经进入了一年里最舒适的黄金季节。可是由于疫情每天仍然有零星的无源头个案,政府不敢放宽措施,不鼓励大家聚会消费。前一段时间,因为不能外出旅行度假,香港人开始因地制宜想出Staycation,就是本地酒店住宿吃喝玩乐,结果假期结束就出现了感染群组。毕竟香港是个弹丸之地,人口密度高,那一栋栋摩天大厦里的人群如果全部走出来,恐怕落脚的地方都不够用。政府无论如何都咬紧牙关,不松口。不过尽管政府不停地劝谕大家保持社交距离,可快一整年,大家也都抗疫疲惫了。10月底万圣节那天,兰桂坊人山人海,今天还不到一个星期,后果或许两个星期后才见分晓。去扎过堆的人自求多福,听话的人也暗暗担心,每天上下班挤公交会不会正好邂逅去过兰桂坊的的人,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

这应该也算是抗疫时期的常态了吧!每天手表都会跳出疫情播报的滚动新闻,现在对确诊病例已经开始麻木,知道没有全民检测,清零几乎不可能,那就随它去吧!只要有源头追踪,就稍有安慰。谁知三天前发现一个确诊个案是内地偷渡来港的性工作者,发病期间曾接客百余人。这些恩客们不可能期待他们自行主动检疫,政府又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追踪源头,这一百多号人分散在香港的各个角落,他们又会接触过什么人,细思极恐。在内地,只要政府一声令下,全民强制检测,马上就能找到发病者集中隔离;民主体制下,都是依靠自觉自愿,但是谁愿意承担被意外发现是嫖客的后果呢?所以,在发生重大的卫生危机时,民主有它脆弱的短板。

说起自己的舞台,你和同学们都有,其实我从来不曾有过,我在你们忙着毕业分配的时候就出国了。在国外的这些年,打工读书,当年教我们《外国电影史》的丁罗男老师正巧在加州北岭做访问学者时, 还给我写了推荐信。但是最终托福也考了,还是没有就读跟专业相关的学位。一来怕自己读不下来,二来怕即便辛苦读下来也找不到工作,就去读了类似大专的College,方便我去找办公室文秘之类的工作。我终日忙忙碌碌,除了写支票交账单,字都很少写了,更不用说是写文章了。直到有一年,我在加州工作的律师楼收到一份传真,通知我的一个电视单本剧得奖,邀请我回去领奖。我当然没有回去,不过这就算是我离舞台最近的时刻了。

要说遗憾,应该会有吧!后悔却不会,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像你说的:才华如果很容易就被埋没,那肯定就是没有才华,或者是才华还不够。我倒是觉得我的才华转移到了其他方面,比如我一个上海人,也能擀皮包出很漂亮的手工北方饺子;在我家领导鸡蛋里挑骨头的要求下,我也能做一手地道的上海家常菜;我妈做饭做了一辈子,到现在也不知道番茄炒蛋要把蛋和番茄先分开炒呢。我还能唱孩子们小时候几乎所有的童谣,我还能背《Lion King》的台词呢!两年前我们去班夫自驾游,长途旅行打发时间,儿子无聊拿着手机念老狮王Mufasa教育Simba大段的对话,女儿很鄙视地打断他哥哥说:“这有啥,妈你来,你都不用看”。来一段就来一段,这也能算作才华吧!所以,才华这件事情很难评估;所以,我是觉得我的才华从未远离,只不过以烹饪、烘培、养育孩子的方式体现了。

几年前,我弟弟生病,除了正规的化疗和服用靶向药物,也尝试过辅助药物。正好一个朋友的妹妹是癌症患者,朋友介绍说她妹妹吃了这个来自美国的“XX”神奇地康复,甚至原本长期服用的一种副作用严重的癌症药物都停了,只大量地吃该保健品维持。家里有病人,自然就会对这样有奇效的保健品高度关注。再加上朋友的妹妹也是因为从另外一个康复的癌症患者那里得知这款保健品,让我更加有信心。

凭心而论,产品本身没有任何问题,美国生产,主要成分白藜芦醇。进入公司产品的主页浏览也没有任何夸大其词,比起那些能够包治百病,返老还童,甚至起死回生的宣传,这至少是一款相当低调的人畜无害的保健品了。购买渠道是网购,但必须通过介绍人,你成为介绍人的下线,你的任何消费你的上线介绍人都有部分提成,也就是传销的金字塔模式。这也无所谓,我是买来自用,只关心产品本身而不是运作过程。

为了更多地了解这款保健品的功效,我入了群,观摩了几次线上的成员分享会。我发现每一次分享会都是清一色中年以上的妇女,有的确实是受益于产品的病友,有的是失婚的单亲母亲,但更多的则是孩子们已经离巢、失落又不甘心的全职妈妈。她们分享的内容并不关乎产品,全部都是千篇一律的励志故事,即使那些声称使用产品后重拾健康的癌症患者,她们分享的重点也并不是产品,而是康复之后“一不小心”成就了自己财务自由的梦想。基本上就是:这是一个没有任何风险(只需要购买产品自己使用),没有任何投资(不需要囤货),时间自由,自己是老板,唯一需要的付出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跟不同的人约约饭喝喝茶聚聚会,分享自己的精彩人生后就会财源滚滚的事情。你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份没有门槛,轻而易举的工作吗?我的朋友Nicole,她拥有美国名牌大学的博士学位,只不过支持丈夫相夫教子十几年,她就笃信不疑,告诉我她专门开了她自己的账户,她的下线任何一笔消费的提成都会转入其中自动滚存,这将是她未来的养老基金。

我只是使用产品,没有跟她讨论和质疑产品之外的财富之路,而她以极大的热情投入。试想,这些妈妈们本来每天的日常就是柴米油盐,不是超市就是灶台,孩子大一些就是老妈子再兼司机不修边幅地到处赶场。她们每天关注的话题无外乎矫正牙齿去哪里、乐理找哪个老师补习,钢琴准备考几级。而如今,Nicole突然淡扫蛾眉,穿着优雅,聊的都是人生方向,境界已经跨越了三条长安街标准的大马路,所以她沉溺其中也不难理解。

我不能说这是个骗局,无论是传销还是直销都是商业模式,我只能说这样的模式误导了许许多多你提到新闻中上当受骗的60岁大妈。当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与舞台渐行渐远,一旦出现机会,无论以什么样形式出现的机会,她们都会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牢牢把握。

无独有偶,我的另外一位朋友最近加入保险行业,成为保险业务员。我非常吃惊,我记得不久前她连网上银行都不太会操作,也搞不清借记卡和信用卡的区别,她怎么能跟客户清晰地解释和推销保险产品呢?不过,我的担心可能是多余的。保险行业跟我上面说到的保健品推销其实是相似的模式,不需要有学历,只需要简单地培训和考核。她们的工作方式也是衣着光鲜、吃喝聚会,而且还可以配置一张印着大公司Logo,理财顾问头衔的名片。如果需要,还可以在市中心地标性建筑,那映衬着蓝天白云的玻璃外墙大楼里借用公司的办公室。这,应该有着不小的诱惑力,为何有这个判断呢?因为接龙买菜的关系,我加入了很多群,我发现群里的微信号很多都是保诚、友邦、安盛等等大公司的名字,看头像,她们全都是妈妈。

两三年前,内地资金大量外流,保险业欣欣向荣,保险经纪人们签单签到手软。后来内地政策收紧,便渐渐走下坡路;疫情之后,保险业更是一片萧条,选择这个时候入行,遭遇到的更是“凛冬将至”。我在想,或许朋友入行是需要穿着职业装、高跟鞋、汇入白领人流高峰时段挤地铁那份真实的存在感;需要让自己从前只能背着尿布包和环保购物袋的肩头,重新挎上一个电脑包;需要摸出一张名片、介绍自己也拥有一个社会角色的那一刻;需要一个被更多人关注与认可的舞台……

所以,如果你问我,还有5分钟就要告别人世间,你最想重温的画面是哪一个?我想重温的画面是1986年的5月,我在上戏的红楼参加戏剧学院专业写作考试。当我面对那个叫做《相煎太急》的命题编剧剧名的时候,我铺开纸,一点没犹豫,人物、姓名、情节不停地跳出来落在笔下,一气呵成。那一刻,真的也是有光的时刻啊!

然后我的人生因此改变,我们做了四年上下铺的同学,而今,可以一起书写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两地书。

                                             Helen 

2020年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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