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柬

两位曾经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同班同学通过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两地书信的方式记录下她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十六封

(2020-05-30 07:05:10) 下一个

Helen:

最近这一周格外累,感觉没有喘息的时间。人到中年就是如此,体力上要卖力付出,精神上还得承担压力。我跟朋友开玩笑说:年轻时候太潇洒,现在该来还账。“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这句出自港剧的经典台词,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五一小长假倏忽而过,我从帝都也回到了魔都。上海的防疫管控相比较北京宽松许多,出入小区是自由的,戴口罩基本是自愿的,行走在大街上的感受是彻底安全的。如果不是东航地勤的朋友告诉我因为航班锐减,她们工资锐减,上海的这一个春天看不出任何异样。当然上海人最爱的“张爸”仍旧占据着网红的位置,有他,大家都心安。
 
B站为了争夺更多的话语权,做了一个名曰《后浪》的演讲,不过所谓前浪与后浪的话题完全没能引起我的兴趣。树木希林在世的时候,有记者问她对现在的年轻人有什么忠告?她答:“请不要问我这么难的问题。如果我是年轻人,老年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这真是个智慧的老太太。
 

突然想起她主演的影片之一《橙沙之味》,她演的德江老奶奶因为终于被发现是个麻风病患者而不能再给大家做铜锣烧了,她不得不回到麻风病人集中居住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很大的树林,她临终前去到那里,树叶正在细碎的阳光里摇曳。她闭上眼睛,仔细聆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一声、一声又一声,绵长而起伏。不知道德江老奶奶在那一刻是在回忆她的一生还是仅仅只在专注那风声。我猜想,她只是在认真地听风。人的一生可长可短,放进时间的长河里都是转瞬即逝。我有点儿向往那一片有风声不停穿越的树林,如果我到了人生最后的一刻,也能够那样专注地听着风声离去,何其有幸。风声安静又干净,把我们一路的羁绊都吹散了。

写到这儿,我轻松起来,想到终有一日会了无牵挂,那如今所有的纠缠就都不值。
 
你应该看到有新闻说,后疫情时期很多夫妻去办了离婚手续。这个很多究竟有多少,不在民政部门工作也没法确切知道,不过夫妻一起宅在家里长达数月不能出门应该是个很考验人的事儿。我和老Z这一次就算是经受住了这样的考验吧,虽然过程里也有好几次险些翻车。终于没有翻车的原因,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历经数年,已渐渐探索到了对方的底线。于是在将要触碰到对方底线时,屏住呼吸转过头,起身离开对方,再深深吐出一口气,一场可能的“车祸”就避免了。
 
去年夏天,我带着我家弟弟,我表妹带着他的儿子,一起去北京的中山音乐堂看暑期专为少儿准备的音乐会。地铁上,表妹的儿子没有任何征兆地哭起来。表妹急忙搂住儿子低头细语,片刻,表妹的儿子擦干眼泪和我家弟弟玩儿了起来,表妹则面色凝重。
 
原来表妹夫因为工作关系常驻四川,这一天刚刚回到北京的家中,结果表妹和表妹夫就为了一件不大的事情吵起来。儿子刚才在地铁上突然想到早上令他极其不快的场景,就哭着问妈妈:“爸爸好不容易回家来,你为什么要因为那么小的事情跟爸爸吵架?!”表妹一愣,给了儿子一个非常成年人的回答:“因为我和爸爸还在互相试探对方的底线。”没想到儿子不依不饶:“你们都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有试探清楚吗?”表妹心里咯噔一下,只好说:“快了快了,今天早上吵完架我们就差不多把对方的底线摸清楚了。”
 
孩子这才放松下来。
 

表妹跟我复述完,我也只有和她一起沉默。地铁车厢有节律地“咣当咣当”晃动,我们齐齐看着两个孩子高高兴兴地你挤着我、我挨着你。我没有跟表妹求证,但我想当时我们内心的台词应该就是:“要不是有了你们,我们跟你们的爹才没有耐心老是互试底线,累不累呀!”

那次少儿音乐会之后不几日,我们一家人便要自驾远游。鉴于以往自驾游时我总是和老Z大大小小的要闹矛盾,同时又深受表妹与表妹夫互试底线的启发,心想,我何不化被动为主动?我何必试探底线而不是亮明底线呢!于是临出发的前一晚,我对老Z说:“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实在没有必要再去纠缠彼此矛盾的各种渊源。我们就事论事,具体问题具体解决。此次,为了避免自驾途中你我发生争吵,现在我们互相亮出对方的底线,只要不触碰到彼此的底线,我们就可以做到不吵架。”
 
老Z听闻这样的提议竟然表现得小有兴奋,好像要玩儿一个什么新奇的游戏。我说:“既然我提议互亮底线,那就请你先亮吧。”老Z倒是不客气,直接就说了:“我的底线就是你别唠叨,尤其在我要临时变化路线行程的时候,你更不能唠叨,凡事说一遍,最多不超过两遍。”嘿!那我也不客气了,我说:“如果万一我们发生了争执,我一定要在我的吼声中结束争执,我吼一声,你只要不吭声,我不会再吼第二声,这事儿就过去了,你要是吼回来,那就没完了!”
 
结果,我们顺利成交。在之后长达20天超过6000公里的举家自驾游中,几乎没有发生争吵!我当时心里颇为得意呢。
 
但是我明白,互亮底线只能是偶尔为之。人心复杂,人性微妙,即使是夫妻关系,绝大部分时间也无法如胶似漆,举案齐眉的默契也并不多,彼此的底线恐怕还是需要默默地探索。
 
没办法,你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你必须为它付出,必须为它承担责任。恋爱和婚姻当然不是一回事。离婚也并不那么容易,而维持婚姻就需要找到与对方相处的策略、需要自我心性的修炼。
 
真的,虽然我在这封信的一开始说:想到终有一日会了无牵挂,那如今所有的纠缠就都不值。但在那一刻还没有到来之前,所有的日子,哪怕再普通再艰难,又都是值得我们竭尽全力去过的。因为并不是谁都能嫁给那个用法文朗诵诗歌的“毛真”,况且,那样的人也只能暗恋或者恋一恋,他禁不住庸长而琐碎的婚姻的敲打。
 
对了,Helen,“毛真”你记得吧?你知道我在说谁吗?哈哈!

                                                           Jin

                                                      2020年5月9日

 

Jin:

说起《后浪》的视频我看了,内容振奋人心,听起来也热血沸腾,但是却没能引起我的共鸣。我怎么觉得我们那个时代才是最好的时代呢!那时候,我们没有电脑、手机,但是我们都读了许许多多的书。我记得宿舍熄灯后,我们会热烈地讨论书中的某个章节、某个段落。我记得你的书上用红笔画满了“金批”,而我们的S甚至觉得学校图书馆都没有她要读的书,只好跑到上海图书馆借出一本梵语,盘着腿坐在上铺读得如痴如醉。
 
那时候,我们当然也没有现在的便利能够说走就走地看世界,但这似乎也没有影响我们对社会乃至对世界充满了热情和真诚。更何况,那还是个思潮活跃而开放的时代,很多好书得以出版发行。我买了《首脑论》、《性格组合论》等等好书,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并不知道这些书曾经的存在吧?彼时,市面上还出版过一套《走向未来》丛书,这套书我估计也绝版了。
 
我的个人感受是:尽管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但是人的精神面貌却积极向上,整个社会没有太多戾气,也少有怨言,人们更多的拥有理想和信心。那个年代,做一个贫穷的诗人不可耻,反而是一件浪漫的事情。可现在,我们似乎已经没有底气和情怀去鼓励自己的孩子做一名诗人了吧!所以无论怎么说,我也只能觉得现在是最方便的时代,而非最好的时代!
 
至于说到后疫情时期的离婚,这些天娱乐八卦刷屏的消息莫过于阿娇夫妇的离婚了。这个“很傻很天真”的阿娇之前高调结婚,让多少人又重新相信了爱情,可没多久就一地鸡毛。说实在的,这个娶回阿娇的外科医生还是蛮有勇气的。少有中国男人不在乎太太的过往,即使自己不在乎,肯定也有来自家庭的压力。当年林建岳和王祖贤不就是被林家的老母亲一句“就当儿子嫖了一回娼”棒打鸳鸯了嘛!更何况人家王祖贤还没有那么多已被下载、随时可供浏览的大尺度艳照。
 
我觉得早年间刘晓庆的那句名言“做名女人难上加难”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更不用说还是个失足名女人了。娱乐圈的分分合合,谁知道是真情实意,还是逢场作秀,不说也罢。
 

至于我们普通人的婚姻,据说学车和旅行是最考验夫妻感情的。当年在加拿大,有的太太实在受不了老公把最初的谆谆教诲逐步升级为人身攻击,索性就在高速公路上弃车而去;还有夫妻俩车还没学会,就已经要准备离婚。

还好,幸运的是我喜欢开车,学车时没有遭遇过难堪,自驾游多数也是我手握方向盘,因此跟我先生也算相安无事。不过,我们两个在旅行的目的这一问题上,分歧严重。我呢,认为旅行的意义就是释放压力、放松心情,所以我喜欢订那些拥有“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的好酒店,然后每天睡到自然醒。甚至,很多时候我愿意慵懒地在酒店里耗上一整天。
 
可是我家的“领导”则完全不能苟同我的旅行方式。他认为出来旅行就是要到处打卡,花那么多钱在酒店睡觉或者发呆完全就是浪费。而我呢,对每天完成指标似的在固定时间起床、固定时间早餐,固定时间发车的旅行团玩法心生恐惧。就不说别的吧,早上的那一杯咖啡对我就很重要,如果咖啡喝得像急行军,这一天还有啥兴致去各路景点摆Pose。不过,碰到这样的情况,我和他也无所谓试探底线。反正观念不同就只能折中、互相磨合与迁就。今天你饶了我,明天我放过你。
 
你觉不觉得婚姻就象一辆自行车?一只脚踏板升上来,另外一只就只能踩下去,如此配合,才能顺利前行。如果夫妻双方都争先恐后,可不就是要掉链子了。
 

毛真我当然记得,我们班的女同学都会记得吧?他不姓毛,也不叫真,这外号好像还是我起的,出自《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但是实在不记得为什么给他起这么个外号了,他的真名我也不记得了,就姑且叫他毛真吧!他是教我们法国文学的年青教师,中等身材,面容洁净、举止温柔而体面。听他的课必须很安静,因为他声音轻柔,一不留神就会错过他说的话。

我记得有一次,他给我们读一首诗,可是诗的中文版已经丧失原来的韵味。于是,他就用法语来读。毛真读诗的瞬间在我的记忆里至今还纤毫毕现:阳光从红楼教室的窗棂里铺洒进来,象一束伦勃朗光投射在他脸上,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在他的声音里都有了浪漫的味道。他读得很陶醉,虽然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却感受到了他语气里揪心的柔软,我想我们当时都浮想联翩了吧。
 
可惜,他只教了我们一个学期就去了法国。于是,我杜撰了这样一个画面:深秋的塞纳河畔飘着细雨,梧桐叶散落在人行道上。毛真拿着那本给我们读过的诗集,静静地等待远处整点时分巴黎圣母院的钟声。他孤独忧郁的气质吸引了一位年轻女子,他们就在每天共同聆听钟声的时刻相识,然后他们相爱了。
 
多年后,他们不能抵御日常琐碎的种种苟且,又分手了。毛真始终孑然一身,韶华易逝,他虽老去,身型却没有发福,头发仍一丝不苟。他依然保持着每天听钟声的习惯,只是手里时而卷着一份报纸,时而拿着一根法棍面包,有时候也会是那本已经卷边了的诗集,偶尔,他也会举起手机拍下天边不同模样的残阳。
 
总之,我不能想象他变成中年大叔油腻的样子,不能想象他脸肥了,腰粗了,穿着舒适的阔腿裤和厚底的旅游鞋,然后冷风吹过时从包里摸出一个保温杯……最起码,他得穿瘦腿裤和系鞋带的高帮皮鞋吧?我们想象中的毛真应该是这个样子才不会辜负他在我们青春记忆里的那一席之地吧?
 
当然我知道,岁月应该,也必须赋予他除了朗读诗歌之外的技能,比如做饭与割草,比如家里的各种修修补补。不过,就算他也有了可以讨论养生的微信群,甚至还吃起了枸杞与绞股蓝,他仍旧还是那个用法语诗歌滋润过我们青春的毛真!

 

Helen

20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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