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喂!查斯汀!查斯汀!在那儿等着,我马上过来,在那儿等着。”
两个钟头过后,我们的外办,曹先生敲门,走了进来。继续我们根本就没有开始过的谈话,他说道:“淋浴器怎么样啊?”
“我担心不是很好用。只能用十分钟,接着就停了。”
“给我把椅子。”
我给他一把椅子,他踩上去用锤子修理淋浴器。那是中国制造的一种先供水,后加热,接着细流,最后滴出热水的淋浴器。曹先生用锤子敲着,金属与金属之间的碰撞声响彻整个公寓。
吴主任好像是被这噪音从熟睡中惊醒,出现在了门口。
“您好,吴主任!”
“有其他人在里面吗?”他说道,看起来要是我们有客人的话,他就准备离开,不想让人注意到。
“不,不。只是曹先生在里面——在给我们修理淋浴器。”
“噢,”他说道,这等同于汉语中的“我知道了”,然后他走进浴室。他俩用汉语讨论着淋浴器的故障,俩人说话声混合在一起,断断续续,令人费解。
吴主任出来了。“我想是淋浴器坏了,我告诉过他们。我说过他们必须,我说过他们必须搞一个淋浴器。这事已经定下来了!我知道外国人必须要有淋浴器。”他一个拳头捣在另一只手掌中,加大说话的语气。然后给曹先生狠狠让了一顿,怪他没能好好满足我们的需要。当着我们的面他这样表态是为了给我们加深印象,向我们再次保证说,他们正在严肃认真地对待此事,结果把我们搞得更是尴尬难堪。
曹先生额头微微冒汗,水管中啪嗒啪嗒流出的一些脏水溅了他一身。他咂着舌头,啧啧地说道。“对不起,不好,不好。”他举起一根管子。“这个堵上了,我晚上一会儿再回来。”然后他就出去了。
那天晚上他俩都来了。曹先生继续在修理淋浴器,我和吴主任坐在一旁。
“吴主任,您当年在英国,日子过得还愉快吧?”
“哦,是的,相当愉快,”他说话的方式,让我们觉得他是不是没完全明白我问的问题。
“您都去了哪些地方?”
“啊!当年我在英国的时候,我去看望了艾穆普森教授。你认识艾穆普森教授吗?”他问道。我说我不认识,于是他把名字拼出来给我听。
“艾穆普森以前在中国工作过,他是北京的一位老师。他邀请在英国的全体中国留学生到他家吃饭,他人非常好。那时我在谢菲尔德,住在威廉姆斯夫妇家里。一天,我们驱车到马恩岛。那地方郁郁葱葱,非常漂亮,我们在那儿野餐。我记得当时天朗气清,那是我在英国最喜欢的一天,这点毫无疑问!”
我看着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调侃并回忆着他一九六五年至一九六六年之间在英国的时光。一直到文革爆发开始,他被召回国,而当时的国家正处在疯狂的镇痛之中,历时整整十年。他有一次告诉我们说,他在那段时期并没有受到过多迫害,即使他之前在海外学习生活过,因为他当时还年轻。或许只是因为他一直装傻,他才成功地逃过一劫,一直到现在。
曹先生从浴室出来,身上搞得和之前一样脏。我们一起到浴室检查淋浴器,淋浴器和平时一样还在滴水。而且水快滴到电插座了,看来很危险。
“曹先生,我想这个很危险。应该把这个插座挪走,离水远一些,”我说道。
曹先生处事不惊,慎思熟虑之后,他用手中的改锥头试着轻轻敲着电插座。他握着改锥的手还是湿的,改锥也是湿的。吴主任上前一步凑近,要研究一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而马里傲和我往后退了一步。我们想着随时会有电火花飞出,但最终并没有出现电火花。曹先生关掉淋浴器,我上前把电插头拔了下来。我们出了浴室,我准备给他们沏茶。
“来杯茶怎么样?”
“不用,谢谢你,”他俩说道。
“不要作假,来一杯吧。”
“不用,谢谢你。”
“真地来一杯吧——我去倒。”
他俩停止和我争论,我认定这是肯定答复,于是我把茶壶放到炉子上,点燃煤气灶。
“我想你们应该去看看农村,”吴主任像是发出通知说道。他习惯承诺各种各样的事情,但从来不兑现——但这听起来很好,我们的身子蹭到椅子前面,使劲点着头,希望他将带我们去。我们内心感到非常兴奋,希望他不要以为我们只是装装样子,出于礼貌假装答应他的这个提议。
“农村过事非常热闹。呜哇!呜哇!呜哇!(他模仿着一个在迎亲队伍前面带路的吹唢呐乐人),还有很多很多鞭炮,你们一定得去!”他继续揪着头发想点子,受到我们面部兴奋表情的怂恿,以至于他许下更宏大的诺言。他转向曹先生说道,“我们必须把他们送去参加一场农村的婚礼。农村结婚场面五颜六色,人多——热闹。呜哇!呜哇!呜哇!我们还可以安排他们去看埋人。非常有意思,你们可以去拍照。一定得去一次!”
他说“安排去看埋人”的方式就像是意大利黑手党的样子,令人感到不安,而且听起来没有去看结婚那样吸引人。两个外国人对着逝者悲伤的寡妇和哭泣的子女拍照——我不能确定我们会真地喜欢这个点子。
“你们愿意去看看一个真正的农村家庭吗?我们可以去我老丈人家。他们住的离安邑塔不远,你在公寓阳台上可以看见那座古塔,”曹先生说道。
“好的,请你帮着安排!”我们异口同声说道。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吴主任和曹先生走出我们的房门。他们用汉语交谈着,说得很快,而且很大声。直到曹先生突然大声用英语嚷道,“我自己的家我说了算!”。
“我想你是个妻管严!”吴主任笑着回道。他转向我说到,“当年我做学生时,读过《李伯大梦》。那个故事中教给我两个词‘怀旧’和‘惧内’!曹先生怕老婆!”
我们和曹先生聊了好几次,主要是因为公寓中的一些设施出现了故障而需要他来帮忙,我们的淋浴器一直变成了这个可怜人没完没了的工作源泉。在我们刚开始到运城的六个月中,我们只能凑合着洗了三次淋浴。他过来修理,每次从浴室出来衣服都弄又湿又脏,而且声明说他已经把问题解决了。然后淋浴器只能用五分钟,接着再次神神秘秘地就开始罢工了。每次他过来时,总要坐下来和我们聊上一会儿。
有一次他给我们讲起他的母亲。她母亲到他父亲家时只有八岁,十三岁时嫁给他父亲。他父亲当时是运城附近一个村子的党支部书记,现在那个村子已经是运城市郊了。那个村子其实就在从学校到市里的半路上,从村子中心还可以辨认出来原来的模样,因为大家都住的是砖瓦房,不是公寓楼,城边还有农田。
另外有一次,他告诉我们说他要结婚时不知道有多高兴。他是二十九岁时遇到他的媳妇,他媳妇当时二十一岁。他一见到她就喜欢上了他,就请一位朋友帮他介绍。他们“谈了很多”,差不多六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我们拿离婚和他开玩笑时,他声明说离婚对于他和他媳妇来说“很危险”,“人们会给我施加很多压力,”他说道,面沉似水。
一天我在街上碰见他,那天正好发工资。曹先生正骑车带着他的小儿子吃午饭,尽管给他儿子做了好几次提示,但是他太害羞,连跟我打招呼叫声“叔叔,您好!”都不敢,他把头一扭就开始哭了。
当我对着中国小朋友微笑时有这么一种后果,最早是在北京地铁上带着一脸无情的凶相而造成。我的微笑讨人喜欢,但却会导致出可怕表情,为此我深受其苦。北京地铁整一节车厢里,所有刚刚会走路的小朋友死死盯着我看,于是我对着所有这些小朋友微笑,结果我就这么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地把他们都给吓哭了。
“你们这个星期天有空吗?”曹先生问道。“我带你们去我老丈人家吧。他们就住在安邑塔附近,你们知道的。”
我们同意了,尽管那天发工资。他骑上自行车,并没有把我的工资给我。
星期六早上午饭之前,有人敲门。曹先生和另外一个男人进来了,他俩抬着一个巨大的红色塑料浴缸。他俩把我推到一边,把浴缸放到浴室,然后就离开了。曹先生出门之前,抓着我的胳膊。
“明天,”他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来叫你。”然后他就不见了。
曹先生媳妇的村子就在运城东北方向,靠近一个叫安邑的乡镇。直到一九一一年清朝灭亡之前,这个地区的政府所在地是安邑,而不是运城,那座顶部有裂口的古塔是从那个时候留下了的古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