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归历秋冬,奔驰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毗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谢陈姬。盖残冬屡趋余,皆未及答。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动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是晚壹郁,因与觅舟去虎疁夜游。明日,遣人至襄阳,便解维归里。 | 译文:秋冬我历经劫难,到处奔走。到壬午仲春,我四处奔告求人,体恤我父亲奔劳之辛苦,可怜我作为独子的悲苦,终于打听到父亲调离前线的消息。当时我正在毗陵,此消息像是我的心头去了一块石头。接父亲时刚好路过吴门便想向陈姬致歉。冬天即将结束期间,她就不停催促我,我都没来得及答复。到来后才知十日前她又被皇亲国戚的门下客掠去。刚开始的时候,苏州有个喜爱她的人,集合了千余人吵吵嚷嚷把她劫走,皇亲国戚家又放下大话要挟恐吓,又不惜以千金贿赂地方官员。地方官员害怕惹麻烦,放纵皇亲国戚家,她又从苏州那个人手里被掠夺而去。我到了之后,感到惆怅迷惘至极,然而我正在为父亲所遭受的苦难而着急,心里想此时辜负了一位女子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那天晚上我心情抑郁,于是找了一条船去了虎疁夜游。第二天我派人到襄阳,于是便解开船上缆绳朝回家的方向去了。 |
舟过一桥,见小楼立水边。偶询游人:“此何处?何人之居?”友以双成馆对。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友阻云:“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母死,鐍户不见客。”余强之上,叩门至再三,始启户,灯火阒如。宛转登楼,则药饵满几榻。姬沉吟询何来,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今从何处来?”便强起,揭帷帐审视余,且移灯留坐榻上。谈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牵留之日:“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工。”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姬辄进酒,屡别屡留,不使去。余告之日:“明朝遣人去襄阳,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处,诘旦不能报平安。俟发使行,宁少停半刻也。”姬日:“子诚殊异,不敢留。”送别。 | 船经过一座桥,我便看见水边矗立着一幢小楼。我问路人:“这是什么地方?什么人在此居住?”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说这就是小宛的家。因为我心里积攒了对她三年来的思念,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不禁感到狂喜,立刻停船去拜访她。朋友劝阻我说:“她前段时间被有权有势的豪门大家惊吓到了,得了重病已经有十八天了。她的母亲去世了,她目前闭门谢客。”我强行要去拜访她,敲了三次门,门才开启,室内光线暗淡。顺着楼梯蜿蜒而上,只见桌椅板凳和床榻上到处都是药。小宛低声问我是谁,我告诉她说,我就是那个上次在曲栏花径她微醉时相见的人。小宛回想了一下,掉下眼泪说到:“您多次来访,虽然我和您只见过一面,我的母亲却总是在背后说您同平常人不同,为我感到惋惜不能与你长相厮守。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我母亲刚刚过世,见到您又不由得响起我母亲,她说的话犹在耳畔。你从什么地方来?”于是她强撑着起床,掀开帷账仔细端详着我,并将灯移到床榻上。我俩说了一会儿话,我怜惜她有病在身,便请辞离去。她强留我,并对我说:“我十有八天睡不了觉,吃不了饭,昏昏沉沉如同做梦一般,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今天一见到你,便觉得神清气爽。”她马上吩咐家人摆上酒食,在榻前和我共饮。她总是敬我酒,我多次和她告别,她多次挽留,不让我离去。我对她说:“我明天要派人去襄阳,告诉家父调迁的喜讯,如果今晚在你家住下的话,明早就不能报平安了。我要马上回去,半刻也不能停留。”她说:“你确实和别人不同,我不敢留你了。”于是我们就此分别。 |
越旦,楚使行,余亟欲还,友人及仆从咸云:“姬,昨仅一倾盖,拳切不叮负。”仍往言别,至则姬已妆成,凭楼凝睇,见余舟傍岸,便疾趋登舟。余具述即欲行,姬曰:“我装已成,随路相送。’余却不得却,阻不忍阻。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登金山,誓江流日:“委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余变色拒绝,告以期迫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籍,亦费商量,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此时缠绵,两妨无益、姬仍踌躇不肯行。时五木在几,一友戏云:“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余谓果属天成,仓卒不臧,反偾债乃事,不如暂去,徐图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别。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 | 第二天,去往湖广的使者出发了,我着急要回家,朋友和仆人都对我说:“小宛与你昨晚仅初次相识不久,便露拳拳深情,你切不可辜负了她。”于是我去和她告别,到了之后却见她梳洗打扮已经停当,正靠着栏杆向远处张望,见我的船靠岸,便急忙跑来上了我的船。我把分别的话说完后就要走,她说:“我已准备好了,想随路送送你。”我推却不得,又不忍心阻止她。于是一路由浒关到梁溪、毗陵、阳羡、澄江,到达北固,一共过了二十七天,这二十七天中我天天催她下船,她却坚持相送。我们上岸登上金山,她指着流动的江水发誓说:“我这一趟如同江水向东流,断然不会再回苏州!”我当时变了脸色当场拒绝,并对她说我科考迫近,这几年因为家父滞留在危险的疆场,家事无人照应,我也很少回家探望家母,今天才可以回家,料理一切。而且小宛在吴门的债务又多,要在南京落籍都需要再商量。我劝她仍然回苏州,等夏季我应考时,相约同她一起赴南京。秋试完后——不管考中还是没考中,我才有时间顾及到她,那时我们在谈儿女情就没什么妨碍了。她仍犹豫不肯离开。当时桌上有五枚樗蒲骰子,一位朋友开玩笑对她说:“你如果真地能如愿以偿,就掷一下这些骰子,试试运气吧!”小宛于是整衣肃带,在船窗前拜了又拜,祝祷完后,她这一掷,结果全是六点,同船上的所有人都连声称奇。我说这要是天意,就不能太仓卒,反而成其不了好事,不如她暂时回去,我们慢慢谋划。她不得已,掩面失声痛哭,与我告别。我当时虽然怜惜她,但我得以轻装回家,如释重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