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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东西方》序言(译文)

(2021-10-30 12:52:31) 下一个

超越东西方

序言

“吾人常言,基督之降生斯世,为救罪人也。旨哉言乎,不我欺也。而罪人之中,吾其尤著者也。然吾之所以蒙矜怜者,盖基督耶稣欲以我为先例,以昭示其无不包之雅量,庶几后之信者,闻风而兴,以承永生。”(圣保禄致蒂茂德书一,第一章15-16节)

圣保禄的这几句话在我的灵魂深处得到了回响。我不知道圣保禄是不是所有罪人中最坏的那个。我可以肯定的是,我比他要坏得多。他至少是个法利赛人(译者注:《圣经》中认为法利赛人是应严格遵守宗教法规、不同于普通人的古犹太教派成员),为了不辜负自己的信仰,他老老实实地在努力。至于我,情况则大有不同。心智方面,我在怀疑主义和动物信仰之间举棋不定;道德方面,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子。对于我无法理解的事物,我嗤之以鼻;对种种感官欲望,我肆意放任,信马由缰。作为尘世的奴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名自由使徒。我是一口枯井,一片被驱赶到暴风雨前的云朵,我自作聪明。

回首往事,公元1937年作为我人生的转折点,显得格外突出。就在这年冬天,我皈依天主教。但在同年春天,我在《天下》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幽默与悲歌”,其中有以下一段话:

幸福可以使你歌唱,但不足以令你写作。写作,尤其是创作,取决于诸多偶然因素,这些因素汇集起来,成就了一名成功的作家,可以说这位作家比我们的天父还要幸运。大洪水来临之前,天主发现祂的杰作——“人”——是这样一个糊涂蛋时,天主必定会和许多作家一样感到很难过。同一本书的修订版是否会比初版有明显的改进,我深表怀疑。

这就是我如何对天主的作品而嗤之以鼻!造物和救赎过去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令我感动。这与我现在的心态正好相反,因为现在我开始特别偏爱神圣弥撒中那段美丽的祈祷文,开头是这样的:“天主啊,祢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创造了人类天性,使其高贵,并以更奇妙的方式赋予它新的活力。”但如果我当时听到这些话,它们听起来更像是讽刺而不是赞美。我自己是个疯子,我会认为所有清醒的真理都纯粹是疯狂。由于我没有“看到教会所看到的事物”,所以我没有爱她所爱。

但是,我真的像我假装的那样快乐和自满,甚至对自己假装的那样快乐和自满吗?不,事实似乎恰恰相反。事实是,我已经远离了天主,失去了对永恒的把握,我把自己暴露在时间的无情潮流之中。我所有的欢乐嬉戏都只不过是一个人处于极度痛苦中所发出的歇斯底里的笑声。我看上去自得其乐的丑恶一面在同一篇文章的结尾处自己暴露了出来,这篇文章包含了我已经引用过的可怕亵渎行为。这里有一段话,赤裸裸地展示了我当时的精神惨状。

作为我们这代的中国人,我感到非常迷茫。我在一个接一个的避难所里东躲西藏,受到了很大惊吓。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人生在世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我们甚至在脐带还没剪断之前,一个个不都像小恶魔一样哭闹着,并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吗?我要是能一直呆在母亲的肚子里永远不出来那该有多好啊!因为看到了光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就会招致烦恼。没错,出生是我们所有烦恼的开始。就这点而言,我们同舟共济。但就我们这代人而言,生为一名中国人就是永无休止地在生与死之间奔波劳碌。风俗习惯和意识形态的变化如此之快,以至于有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总是被一股旋风带着走,而从未踏上坚实的土地。鸟儿有自己的巢穴,树木牢牢扎根于土壤之中,但我在何处能找到一个舒适的角落来安放我的灵魂?就好比你想睡觉,但就在你打瞌睡的时候,人们围上来为你换床。假设这样的事情在一个晚上发生十几次,你会有什么感觉?我想应该不是很舒服。但这正是我一直所面临的情况。有许多次我发现,我曾认为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环境,以及我曾认为属于事物永恒秩序的一部分宏伟思想体系,只不过是一些幻觉和泡沫!无数个幻觉爆裂,无尽的泡沫破灭。对于一些人们热衷的新事物,我已变得冷酷无情,心生畏惧。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的风朝我袭来,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射穿。心中的偶像纷纷从基座上崩塌跌落,一个个葬身于火海之中,而真正的天主又在何方?我的赤子之心又一次宣称真正天主即将到来,但愤世嫉俗的思想却令我质疑,难不成又是一块木雕罢了?

我的精神生活从未成熟,仍在遭受成长的痛苦,或者说是在遭受腐朽的痛苦。我只希望在下半生能找到前半生我一直在认真寻找却徒劳无获的东西。

我意识到自己年近不惑,但仍未获得真理,为此真理我可以毫无保留付出真心,这种意识是我痛苦的根源。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位人到中年尚未出嫁的姑娘,情场上屡屡失意,并生怕自己会一辈子嫁不出去。所以在三十九岁阴历生日时我写了一首诗,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三十八春去又来

一切尽在眨眼间

再过一春便不惑

人生伊始幻灭绝

幻想仍伴我身边

尽管与其道离别

我之灵魂双翼展

凌驾世人与自然

多愁善感乃是爱

我欲携家展翅飞

苍穹之上无道路

若你不如老鹰勇

像个鸽子有何用

生有涯而艺无涯

智慧稀缺贵如金

心怀热望早出发

夕阳西下天变冷

我心沉重两手空

老之将至我回家

家中孩子在嬉闹

呼我爹地如歌谣

所有忧愁抛地狱

我们一起玩乒乓

不再费心忧死生

谁知宇宙叮咚声

君不见

夫子困如丧家犬

耶稣头戴荆棘冠

他俩恰好是一对

佛祖念咒哇啦叫

时间电椅祂难逃

蜉蝣挡车为徒劳

碾碎成灰谁知晓

君不见

杜甫哽咽泪如海

流离失所徒诗才

白镕为民请命苦

如今民生更悲哀

天主若能显神灵

但愿我晓君密意

 

天主似乎在和我玩捉迷藏。我没能找到祂,错误全在我。我没有按照基督启示的方式,而是按照自我方式寻求祂。我没有使自己变得更好,而是渴望有更多的权利。我不喜欢天主的那套,而喜欢世人的那套。我看到了穷苦人民的物质生活贫困,但我没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生活上的悲惨处境。我的心灵受到如此扭曲,以至于几天几夜我沉溺于秦楼楚馆,给那些苦命姑娘们的赏钱,是她们从其他客人那里获得的两倍,就觉得自己是在行善积德。这就好比一个人为了救另一个人而自己也跳进井里,结果是两个人都被活活淹死。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拯救他人的前提是先拯救自己。我也没有像圣奥古斯丁那样意识到,个体灵魂的价值比整个物质宇宙都要大。

总而言之,一种错误恶毒的人生哲学已经毒害了我从父母那里继承的,以及通过我对基督最初相当肤浅的认识而获得的任何良好品质。我挂念天主,但我忘了回归到祂那里的正道是基督。我同情穷人,但我忘了人不仅有肉体,而且有灵魂。我渴望智慧,但我忘记了智慧只能通过放弃来获得,而不是通过以自我为中心的占有欲,正如下面这句话所证明的那样:

 

“我心沉重,两手空空。”

 

我渴望权力,但我忘却了善良。除了权力,我别无他望。我渴望自由,但我忘却了自由只能通过遵守天主的诫条来赢得。我渴望生命,但我却奔跑在通往万劫不复的道路之上。由于我道德败坏,我在生活的迷宫里迷失了方向。我越是努力想脱离罪恶的网罗,就越是被其死缠不放。宇宙对我来说成了一座监狱,我不断地用头撞击它的铁壁铜墙——所有这一切都是徒劳无望。

 

“蜉蝣挡车为徒劳,

碾碎成灰谁知晓?”

 

这是我灵魂的忠实写照。

 

需要指出的是,当我写下这些东西时,从世俗角度和物质角度来看,我正处于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所以我的不快乐和不安分不可能由外部逆境而造成。在我看来,这些完全是由于罪恶而引起,没有其他原因,而是因为我疏远了天主。只有天主在祂广袤无垠的慈爱中,才有可能把我从自己建造的活地狱中解救出来。只有真理才有可能把我从罪恶的奴役和罪过的压迫中解放出来,并给我带来天堂般的喜悦和平安。我对自己的生命考虑得越多,就越信服圣奥古斯丁敏悟的真理,即天主为祂自己而造就了我们,直到在祂的体内安定下来,我们的心灵才能得到安宁。

恩典即一切。苟无遣予者圣父之摄引,无人能归于予。(福音若望传第6章44节),如果不通过基督,就没有人能到天父那里,如果不通过教会圣事,就没有人能变得圣洁,这些都是获得恩典的正常渠道。可以说,自从我成为一名天主教徒之后,我的生活就成了一场持续不断的盛宴,一场令人感到满意而不是令人感到发腻的盛宴,这是再真实不过的事了。逆境和磨难很多,但甚至这些逆境和磨难也会令人感到甜蜜,或者说,它们有助于彰显天主奇妙的甜蜜。每当我读到浪子的美丽寓言时,我都倾向于对耶稣说:“哦,我的爱和我的一切,祢低估了实际情况!”对任何已经品尝过天主无比善良和无限智慧的人来说,整部《新经全集》只不过是对真理的轻描淡写。

初稿:2021年10月30日于美国加州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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