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立欣
家父有老姐,吾辈称大姑。大姑为祖父长女,生于民国二十四年,取芳名,曰雪瓒。
五六年,大姑婚择本村,嫁于后巷,为人妇,做人母,生五女,无男嗣。大半辈子挣工分,分口粮,豢豕饲羊,养家糊口。一家人蜗居南厦东房,既有家炊之荒,也有机杼之忧。
大姑个性刚强,操持里外,勤俭治家,辛苦非常,半百之年创建北房六间,成就女儿招亲婚嫁,虽妇孺凡人,但于家功高。
大姑老宅曾有桑树梨树和杏树,吾辈子侄儿时结伴,入小巷,推柴门,姑侄相见,不问其由,也知孩童口腹之欢也,笑曰:念大姑乎?亦或想吃嘴欤?吾笑而不语,姑曰:我摇树,自下捡,切莫费事上树。故四月吃桑椹,五月吃麦杏,冬季金梨下火,常常得以口福。
吾童年爱机车,满院墙壁无不画车,有客车,有轿车,有火车,有货车,姑见之,笑曰:吾侄痴迷一窍,有专心,命无农事也。吾曰:日后有得汽车,余驾之,姑坐之,欲往,嘟嘟嘟。姑曰:先姑乎?先媳乎?吾曰:姑坐前,媳坐后也。数年有车,接姑集会,姑忆往事,媳破涕笑之。
大姑爱夸侄儿,来自由衷。吾少时喜绘画,曾照猫画虎,姑曰:它日盖得北房,给姑屋壁画猛虎,或上山,或下山,皆心悦之。逾十年,新厦竣,又念叨墙上画虎,吾却始终未送姑一虎也。
大姑常蒸豆馍,黑豆,白豆,粒掺其中,有面津,裹豆香,每去姑家得豆馍一块,食相饕餮,憨态可掬,姑曰:吾侄喜食豆馍,可增其聪也。初中乡读,姑曾数次赠豆馍若干,吾忆之如昨。
祖父耄耋年年多居姑家,姑晨昏服侍,常有周祥,一日三餐,心念温热,每日烧水冲蛋两枚,父一夫一,而己清汤也。彼年,秋雨,祖滑跌,股骨伤,姑悔责不已,曰:吾偶无顾,竟生人祸,愧对老母,无颜兄弟也。
大姑年老有腿疾,足不出屋七八载,每每看望,多在眠,多孤单,虽尽力坐起,但力有不支,见吾心喜却喜极泪淤,问及孙辈,思维清明,无八旬之惑焉。
大姑平生勤俭,命如凡草,一介农妇于诸子侄无革命之大恩,却有滴水之真爱。晚年佝偻炕头,清简度日,目光残浊,面敷土色,睹视无不心酸。五姐夫妇尚有孝悌之德,但人若蝼蚁,汗滴黄土,为儿孙,为果树,少寝素食,稀有所暇,母之所养难得其微。
呜呼,人之暮年延床卧枕多悲苦,农人甚之,吾大姑甚之。今思念而泪雨涟涟也。
李立欣:运城广播电视传媒机关干部,散文作家,著有《淇园小憩》文集,其乡土怀旧美文被报刊与网络自媒体广泛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