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国的一个小县城的郊外,农场主卡托斯正坐在他的宽敞的院子的木质长椅上端着茶杯,茶杯里尖细的茶叶就像海面上的小船一样沉沉浮浮,他看着远处自己所经营的农场与另一边偶尔“呼噜呼噜”经过的火车的铁轨出神,受他雇佣的长工们在农场里干活,他喜欢看着他们劳作,并很愿意在他们精疲力竭之后给他们一碗茶喝,因为看着这些人他总觉得像是看到了他自己一样,在他还没继承他叔亲所留下的财产之前他也是一位长工,与农场里正在劳作的长工一样,他也极其幸运的遇到了一位和蔼的农场主。
他脱离了劳作阶级之后他用了很长的时间充实自己的知识,让自己变得得体且睿智,现在他又要用更久的时间怀念他仅有的青春。农场中的长工们聚集在了一起,有些人与他挥手并且喊着:“卡托斯先生。”他也挥手回应,但却没有喊话,因为他身体的条件也不许他高喊了,于是他举着茶壶尽量提高声音问:“伙计们,要喝杯茶么?”
那些人大概是听不清他的话,但往日如此的习惯让他们很轻易的理解卡托斯的意思,于是他们纷纷走进了小院儿且很不见外的接过了卡托斯先生倒好的茶,牛饮一般灌下肚子。
卡托斯先生有着一个和睦的家庭,他有着一位爱着他的太太并且有着两个儿子,不过因为孩子需要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并不希望他的孩子们像他一样错过了学习知识的年级再接受教育,于是他花了些钱将两位儿子送去了学院。在那之后在这大房子之内的所有人也只剩下他和他的太太,与这些长工们交谈也成了他较惬意的时刻。
“各位小伙子,我还以为你们会干到太阳落山,真没想到这还没到中午你们就做完了所有的工作。”卡托斯说。
一位长工摸着头上的汗水并喝完碗里的茶水很惬意,他说:“卡托斯先生,您也太瞧不起我们了,我们有五个人,而且每个人都身强力壮,现在又不是收获或是播种,仅仅是浇水和除草的话当然快了,我想如果您年轻一些或者是您的儿子在身边的话也就轮不到我们来做了。”
卡托斯点了点头切调侃的说:“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亚赛先生因为迫不及待的要去见自己的情人才这么卖力的赶在中午之前做完一切工作。”
亚赛青涩刚毅的脸上泛起些红晕,旁边的另一位长工嘲笑道:“你们看呀,他脸红了,亚赛你知道么?我感觉你才是那个要嫁人的姑娘。”他的话引来其他人善意的哄笑,这其中卡托斯那中年而即将转变为老迈的声音也糅杂在其中,卡托斯先生说:“我想在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包个大红包给你了,谁让爱情能激励你的干劲儿并间接地让我获益呢?”
这时一位有些臃肿的妇人走来,她走到了六个人的跟前,那些长工们纷纷像卡托斯夫人问好,卡托斯夫人很有礼貌的回应他们的问候,并说:“各位先生,虽然很抱歉,但我不得不打扰你们,卡托斯先生,您的表弟图尔来拜访您了。”
“图尔?”卡托斯先生站了起来,他很惊讶的说:“图尔?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来我这儿了,说实话我真的有些想他,各位小伙子,实在抱歉,我不得不失陪了。”
“正好我们也该离开了,亚赛的魂儿怕是已经回到了鲁斯镇他的那位未婚妻身边去了。”一位长工说着与其他人一起向两位可敬的长辈告辞离开了。
卡托斯与他的妻子一起进入了房子在穿过了几扇门后来到了图尔所在的客厅中,此时的图尔正在燃这火焰的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他的面前正摆着两杯热腾腾的咖啡,一杯是给图尔的,而另一杯则是卡托斯夫人为卡托斯先生准备的。
此时图尔并没有去碰桌子上的咖啡,他的眼神在四周乱瞟着,这四周的景象应该早已印记在他的脑子里,所以他并不是想将周围的一切看清,他看起来好像很紧张似的,他一只手伸进自己的怀中,好像在那里揣着什么至宝,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仿佛防备着周围的一切甚至是空气。
在卡托斯见到图尔之前他的夫人就和他说了图尔有些反常,但见到了他以后卡托斯还是有些心慌,这紧张的感觉甚至让卡托斯怀疑着图尔会不会是犯了什么罪而逃到这里的,他的怀里会不会踹着一把手枪,而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会有很多警官手持着长枪正向这边赶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怀疑,他记忆中的图尔是个正派人,于是他坐在了图尔的对面说:“图尔,真的是你么?我们很久没见了,这段时间我特别担心你,你怎么也不给我写封信呢?”
“卡托斯,你可算是来了。”图尔在看到卡托斯的一瞬间绽放出了笑容,他也终于放松了一些。
两人的寒暄并没有多久,卡托斯希望打探到图尔的经历,而图尔则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似的,他对卡托斯的问话也非常快速而又简短的回答,这让卡托斯对图尔有了非常简单的了解,在拿马国发生了政变,图尔则是这场政变的参与者,并且是胜利者,这场在图尔所说的伟大的革命中是穷人们获得了国家的支配权。但卡托斯并不知道图尔是这场政变的组织者或是核心人员还是底层人员。
“我想你到我这里来一定是有事儿,否则你怕是早就把我给忘了。”卡托斯说,他的语气中带着不满,但图尔并没有听出来。
图尔认真的说:“对的,卡托斯,我拿到了一个宝物,这个宝物让我寝食难安,我不管放到哪里都觉得不保险,我能够信任的只有你了卡托斯,我希望你用人格与名誉发誓替我保管这样东西。”
“哦天啊,你到底得到了什么,你这让我有点慌乱,你不是得到了国宝吧,你是怎么得到的,是用不正当的手段拿到的吗?”
图尔说:“那的确是国宝,并且我是用绝对正当的手段拿到的,这你不用担心,是他的拥有者亲自送给我的。”他说着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个米黄色的长而扁平的物品放到了桌面上。
卡托斯看了看之后震惊的抬头看了一眼图尔他皱起眉,语气中带着不可思议的说:“我的上帝啊,图尔,你一定是开玩笑的,你知道你现在放在桌面上的是什么吗?如果我没有老到出现幻觉的地步,那么我看到的应该是一只鞋垫吧。”没有错,在他的面前摆着的是一只鞋垫,一只右脚的鞋垫,一只被刷的油亮的鞋垫,上面还有着一些开线,甚至为了让它保持完整,那鞋垫又被从新缝了一遍。
“卡托斯,请注意你的语气和措辞,它的确是鞋垫,但它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鞋垫,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睿智且善良的人,我们伟大的首相的鞋垫,它上面盘绕着民主的气息,它没有独裁的恶臭,它的背面曾经与大地拥吻,它曾经承载着我们的首相走了两万五千里,就在前几天我们伟大的首相亲手把他的鞋垫赐予我,就像神明赐给他最忠实的仆人以神器,用来驱散大地上的苦痛!”
“哦……可是。”卡托斯愣愣的看着他的表弟皱眉低声说:“可那不还是鞋垫么?你难道是让我帮你收藏一个人用过的鞋垫?”
图尔有些恼怒,这反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由愤怒提供的潮红,他说:“你不了解我们伟大的首相,我不怪你,我要告诉你我们首相是多么的伟大,他身上的哪怕是一根头发一根汗毛都是伟大的!”
“实在抱歉图尔,我并不知道拿马帝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有很多人逃离了他们的家乡去了其他国家。”卡托斯说。
图尔说:“他们都是罪人,都是罪人,他们该被枪毙你知道么?卡托斯,他们是该死的篡位者与独裁者的拥护人,哦好了,我告诉你我们国家发生的伟大的革命吧。”
卡托斯点头,他在图尔的身上感觉到一种已经丧失了理智的狂热,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表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想如果可以他将会把这位一只脚已经踏入深渊的人的灵魂给拉回来。
图尔接着说:“该死蒙太奇!他想把我们的国家变成一个警察国家,他想让那些该死的农场主继续剥削我们这些穷苦而勤劳的人,他让我们匍匐在那些有钱的人的脚下,而就在这时我们伟大的首相出现了……”
图尔大概是忘了卡托斯自己也是一位农场主,这让卡托斯不得不反驳打断他:“冒昧打断一下,图尔,你这么说我不能理解,我并不觉得农场主会去剥削什么,他们或许会雇佣工人但他们会付给他们工钱,劳动和金钱等价的交换了不是么?”
“所以说你们这里是落后的,劳作的人应该得到更多,而像农场主那种不劳而获的人是邪恶的,他在剥夺劳作者的努力的成果!”图尔说,这次卡托斯并没有打断他,图尔这种说法已经让卡托斯有些反感了,图尔继续说:“我们伟大的首相带领着我们从该死的农场主手里和万恶的资本家手中夺回了属于我们的土地与资产,并让那些该死的罪犯受到应有的惩罚,让他们体会我们曾经的劳作,但他们软弱而无用的身体很难支撑他们,于是那些对社会无用的人受到了严厉的惩治。”他说到这用自己的双手举过头顶说:“感谢我们伟大的首相赋予了我们翻身的机会,哦对了,差点忘了那些仗着自己看过几本书就胡乱发表文章的家伙,他们居然污蔑我们伟大的首相是刽子手,他们居然同情那些该死的农场主和万恶的资本家,他们也在我们无数底层民众的审判中灰飞烟灭,你知道么,我曾经亲手把一个十斤的写着‘坏分子’的牌子挂在了一个大学教授的脖子上,并且让他每天都带着牌子出门,我们用民主的鞭子抽打他,他那来自资本家的知识并不能救他……”
“够了。”卡托斯大喊道:“你是认真的么?根据你的描述我已经在我的脑子里构思出了一个类似地狱一般的国家,那太恐怖了,你告诉我资本家和农场主犯了什么罪!你们凭什么剥夺他们的财产与土地?!那位大学教授又犯了什么罪!你们又凭什么剥夺他的自由?”
图尔理直气壮的反驳:“他们当然有罪,那些资本家能轻松的赚到一个工人永远无法赚到的钱,而这些价值全是那些被他们奴役的工人们创造的,农场主也是他们奴役了农民为他们干活,拿到回报最多的却是不劳动的农场主。”
“没有奴役,从来就没有奴役,难道他们没有给薪水吗?”卡托斯说:“每一个阶层都有他存在的必要,难道农场主的土地是大风刮来的么?那些都是他们祖辈上的劳作积累来的,而你们就这样剥夺了他们的固有财产,你又义正言辞的告诉我那是正义对吗?这是正义么?”
“不,不是你说的,卡托斯……你错了……他们有钱有土地,他们有钱有土地却不把它们分给真正需要它们的人,他们有罪的,他们为富不仁,对,他们为富不仁!”图尔大喊道:“没有他们底层的人会过的更好,所以他们该死!”
卡托斯难得用出了他那嘲讽的语气说:“太可笑了,我简直是从没听过这样的论调,善良从来都是一种美好的品德而不是被人要求的固有规则,你所说的并不是什么接济与善良而是抢劫!所谓的穷人对富人的抢劫!他们为什么该死呢?因为他们有钱,因为他们有土地,尽管他们的金钱和土地都是正道得来的,你们也会认为他们有罪,总之有钱和有土地的人就都有罪对吧。”
“不是的,那土地和金钱本来就是属于我们所有国民的不是么?凭什么他们独占了?”
“你凭什么认为土地就有你的一份?就算有也该是你用双手去创造的,你把你的工钱攒下来,去买一亩地,然后经营你的一亩地让它一直增值下去,而你们不愿意这么做,你宁愿把所得的工钱买酒花掉,还安慰自己干了很久的农活而应该为自己买壶酒当犒劳,却转而控诉农场主剥削你们,于是你们拿着长枪短炮冲进了他们几辈人节衣缩食攒下来才盖起的房子中,抢走他的财产,夺走他的土地,难道这不是土匪么?这不是强盗么?!”
图尔张着嘴巴,他绞尽脑汁想要反驳卡托斯,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能瞪着卡托斯,企图用自己的气势震慑住对方。
但卡托斯并不能被图尔的气势所震慑,他显得格外的愤怒,这与他老好人的形象完全不符,他继续说:“那么我们再说说大学教授的事儿,你们又是凭什么断定他有罪而剥夺他的自由呢?”
图尔接口道:“他发表了危险的言论,那是属于资本家的言论!他为那些罪犯发声,他们也是罪犯,而我们是代表我们的政府,代表人民,代表我们的党去审判他的!”
“天啊,这简直是太滑稽了,因为他有知识你就要审判他,因为他与你们的论调不同,反对你们,你们就要剥夺他们的自由。”卡托斯这次再没愤怒,他显得很悲哀,一个人的知识是人格魅力的重要体现,而这都被称之为了罪。
“他的想法太邪恶了,他的确是坏分子,他曾经教书你知道么?教的是资本家的知识。”图尔继续说。
卡托斯叹息了一声问:“他经过了法院的审判么?”
“没有,卡托斯,你知道么?我们每个人都是国家的主人,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代表人民和首相审判罪恶!”图尔说。
“图尔,你想知道拿马的未来么?”
图尔脸上浮现出了憧憬,他说:“当然,我们的国家会成为世界的第一大国,我们会超过任何国家,我们的人民也会永远生活在幸福中。”
“很可惜,在我看来并不是这样的,民主是人们所向往的一间豪宅,而言论自由就是这间豪宅的大门,现在身为民众的你们亲手把大门关闭、锁死,从此你们再也进不去民主的房间了,你说的伟大的人他擅长控制人心,他利用民众去杀死反对他的人;他会牢牢的把持住拿马的权力;他将自己神化,将自己变成信仰让人们去膜拜,因此他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他将所有的财产收归公有,所以他的财产也是用之不竭的,他将他的军队烙印上思想的钢印,让他们只听他的命令,攻击他想要攻击的人,所以你所说的打败独裁者的并不是救世主,而是另一位独裁者!”
“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可以代表人民去审判一个人,但是又怎么会每个人都适合当法官呢,因为法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公正,而这一品德是恰巧是非常难得的,他们会掺杂着自己的利益,掺杂自己的情感,去刻意的借助着‘代表人民’的这把刀去杀死仇人,杀死利益冲突者,下级员工审判自己的上司,从而登上他的位置,情敌审判对方从而得到爱人,审判富人得到他们的金钱;审判贵族得到他们的尊严;审判农场主得到他们的土地。你们的人害人,人整人,会让人与人之间没有一点儿信任,你们甚至要防备你们的父母、孩子和配偶。在你们一个个自认为公平的审判会将一个个阴谋家送上高位,他们会用私有的权力的手去抓取公有的财产放入自己的口袋,他们会把整个国家掏空的,只留下一个空壳子!他们开始欺骗你们,开始剥削你们,开始用无上的权力破坏一切规则,你的生命、你的财产、你的思想将成为他们口袋里的一粒糖果,随时可以被取走。”
“而这时你们会发现你们被骗了,你们想要反抗了,但你别忘了是你们亲手关闭了叫做言论自由的大门,你们将动辄得咎,哪怕只是说错一句话,你们将开始品尝自己的苦果,强权会从你身上挤出所有的价值,但会让你活着,而你也将满足于活着了。你们从疯狂的信仰中解脱出来,你们将不再有信仰,高层将控制经济使你们贫穷,于是金钱变成了你们唯一的信仰,那将是一个没有底线的国家,为了钱可以做任何事,哪怕是杀死你的至亲。所以说,你们今天的选择将你们的后代变成了奴隶,你们却还沾沾自喜,为了你们徘徊于底层积攒出的报复心得到满足而沾沾自喜;为了你们短暂的权力而沾沾自喜;为了民主的假象而沾沾自喜。”
图尔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他怒吼道:“不,你胡说,不会这样的,你的思想太危险了!”
“图尔,没有一种思想是危险的,想要控制别人的思想才是危险的!”卡托斯说。
“不,你才是没有信仰的人,你为什么不信仰我们的首相呢?我想你如果也在拿马你就一定会信仰我们的首相的。”
“信仰是对神的,而不是对一个政党,信仰是用来约束自己的,而不是你疯狂的理由,如果你将该给予神的信仰给予一个政党,你只会把他更加迅速的推向独裁!”
图尔的两腮肌肉抖动着,他死死地盯着卡托斯,就像是要一口咬死对方的猛兽,那仇恨的火焰在他瞳孔中跳动着,很难想象这是对亲人所流露出的,他缓缓的伸手拿起他的收场品,那伟大的首相的散发着民主气息的鞋垫,将它揣回自己的怀中,他缓缓起身一言不发的向门口走去。
卡托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开口说:“图尔,你吃了饭再走吧,夫人已经做好了丰盛的食物。”
“我不会接受资本家、农场主的馈赠!”图尔沉声回答。
“可我是你的哥哥不是吗?”卡托斯说,“我们只是对事情的讨论这并不会影响我们的感情,对吗?”
图尔没有回答,他右手揣在怀里,将鞋垫放在自己的心脏处,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捂着夹克,让它贴合自己的身体,以免他的宝物会露出来使人觊觎,他的左肩膀要比右肩膀高很多,他的身子倾斜着,他的灰绿色的裤子宽大的盖住了他的鞋面,他的脚步沉重,好像抬不起似的经常摩擦着地面,发出了“擦擦”的声响。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