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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忆 “文学青年”

(2023-02-22 21:59:34) 下一个

我的青年時代,是文學青年生產過剩的時代。在那時候,青年人只有文學青年和胸無大志青年之分。凡有點理想,有點志向,不想過得太平庸的青年,基本上都是文學青年。

究其原因,首先是那時候的青年人沒有任何正常的娛樂方式,手機、電子遊戲、酒吧、KTV 等都還沒誕生,而上一代人的娛樂,如麻將、電影戲劇(除樣板戲)、跳舞、都已被封殺。於是,看小說成為唯一可行,並且負擔得起的娛樂方式。

閱讀可以讓我們暫時逃脫貧困乏味的現實,泛舟在虛擬世界的海洋上。任作者的筆把我們帶入快樂的浪尖,或悲哀的深谷。在那個荒唐動蕩的年代,這是心靈唯一可以棲息的綠洲,我們在其中度過少年和青年時代最快樂的時光。從這一點來說,書是我們那時的精神遊樂場。但同時,它又是我們的校園。以我個人為例,我小學四年級開始文革,從那時起,直到我結束我的最高學歷教育--初中畢業,學校就從來沒有像個學校的樣子,正正經經地從事教育。我之所以今天還能寫點東西,幾乎完全拜閱讀所賜。這種學習範圍廣泛,無所不包,便又零散破碎,不成系統。其後果就是我現在這樣好像什麼都懂點,但細究起來又什麼都不懂的“雜家”。

但是當時閱讀的時候,並無把書籍當作學校的想法。那個年代十多歲的少年,哪會有這麼高尚的動機。那時看書純粹是為了快樂。零食和小說,是我的最愛。如果能吃著零食看小說,那就是天堂級的享受了。但如果再讓我從吃飯和看小說中間作一選擇,我曾選擇了看小說。有一次,還在文革前,我在母親的校長室裏坐著看書,校長室連著一間小小的圖書室。母親有事出去了一天,我就在裏面看了一天的書,連中飯都沒去食堂吃。从十多岁到二十多岁,就一直这么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长了知识,这也是寓教于乐的一种方式吧。

那个时代的很多人,就是这么看着看着,把自己看成了文学青年。別無選擇,不當文學青年,又能做什麼呢?無書可讀,無業可就,在那個動亂的時代裏,前途一片蒼茫。只能鑽進書籍裏,做著文學的夢,夢想自己成為小說家、詩人。對於絕大多數人,這個夢永遠只是夢。但這畢竟是有益無害的夢。對自己來說,這樣的夢想會對那個荒唐的歲月保持免疫力,在那個可以明目張膽、理所當然地作惡的時代裏,讓倖存在書本中的人性力量保護自己的心靈,看清善與惡的分界線。對於社會,這更是有益無害。文革剛剛結束的80年代,整個社會會變得那麼健康向上,充滿正氣,以至被稱為中國近代史上最好的十年,我想這一大批文學青年的存在是功不可沒的。

當然,除了毛著作和科技書籍外,當時沒有幾本書是可以合法存在的。在撲天蓋地的“破四舊”運動中, 人們“自覺革命”交出了家中自己認為是“四舊”的一切,書籍當然是其中的主要部分。紅衛兵們並不相信你的自覺,還需要用抄家來再證實一下你革命的徹底性。所謂抄家,並不是光抄“階級敵人”的家,而是每家必抄。紅衛兵的抄家隊一來,挨門挨戶,翻相倒櫃地找他們認為是“封資修”的貨色,然後裝車拉走。至於他們是以什麼標准認定,誰也不知道。估計是他們看不順眼就是封資修吧。抄走的東西不給收條,人們也不覺得什麼不對。不會有人產生私人權利被侵害、私人財物遭剝奪之類不合時宜的感覺。反而都會因為沒有事先交出這些東西,自覺革命不夠徹底而暗自慚愧。

正常的時代,社會的各種變化都是可以想像得到的。荒唐的時代,就像人發了瘋,會做出各種不可預測的事, 這些事情正常社會的人完全無法想像的。所以稱之為荒唐。

抄走的東西門類極雜,但一大部分是書籍。要消滅這些附著封資修陰魂的毒書,最好辦法是幾千年前老祖宗用過的“火化”。“三十四年.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 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記得那年我讀書所在小學操場裏,堆了兩大堆書,燒起來火光沖天。我放學走了很遠,天上還有紙灰落下來。我們小小地方尚且如此,大城市的焚書氣勢肯定更是驚天動地。這種大規模的焚書,古今中外,大約也只在中國發生過兩次。這次的規模比幾千年前的第一次,不知要大多少倍。奇怪的是秦始皇的焚書,作為他的符號,流傳千古。而這一次,除了我們當事人的記憶之外,沒有留下什麼痕跡。究其原因,一是有人刻意遮蓋,二是相比當時發生的一些更荒唐的事,如逼死兩個親密戰友、大串聯、全國範圍的武鬥、忠字歌忠字舞等等,這種世界級的焚書也不過是小事一樁。由此可見,偉大領袖胡作非為的豪氣和能力,遠勝於他幾千年前的前任。製造荒唐的能量不知要大多少倍。他在文革期間創造的那些令人瞠目結舌的奇跡,古今中外都難有人與之比擬。我們作為親身經歷者,是否該為他驕傲並為自己感到榮耀呢?

焚書的直接後果就是我們這些文學青年的閱讀來源大大減少。刼後殘存的書,特別是外國名著,被我們當作至寶。我們日常的生活目標之一,就是找書看。借書當然是最主要的途徑。一旦有誰運氣好,借到了一本好書,身邊的都受益。但好書是寶貝,書主一般不輕易借出,如果借出都要定下還書時間。借書人和他的朋友們就只能排好時間,輪班看。如果還書的時間急,就須通宵達旦地流轉。有一本書輪到我時是晚上,就一夜不睡,看完後,一早就給下一個等著看的人。古人的“頭懸梁,錐刺股”,也不過如此吧。除了借之外,還有交換著看,我本人就有幾個交換書的朋友。一定時間內聚一次,以書易書。

其次是抄書。在古代印刷術出現之前,書太約都是抄的。我們身處的那個時代,本身就是個大倒退的時代,所以抄書也無足為奇。一些罕見的經典,看了一遍不夠,舍不得還給人家,就只能用抄這個原始武器了。我在初中時,抄過《唐詩三百首》。過些年翻看,稚氣的字體抄著當時看不懂的古詩,好笑之外,還能感覺到當時上進的心。

不能不提的是偷書。這在當時很流行,相信不少同齡人都當過這種雅賊。魯迅的書是當年可以合法存在的為數不多的文學書之一,《孔乙己》裏面的讀書人偷書不算偷的理論,壯了文學青年們的膽。偷的對象是各類圖書館以及存放查抄書籍的庫房。偷書畢竟是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不敢張揚。在那個年月,這種偷書可以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與其讓這些書在庫房裏睡覺,甚至時刻還有被焚屍滅跡的危險,還不如偷出來慰籍那些飢渴的心靈。

當時的閱讀範圍很有局限。我們能夠得到的書籍基本上都是49之後、文革前的出版物。不外乎國內左派作家、蘇聯作家、俄羅斯革命前的作家。連這種已被甄選過的讀物,文革中都被視為“毒草”。但我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能到手一本書就是萬幸了。閱讀的局限肯定造成了我們思想以至人格的局限,其後果不知如何評估才對。但是在當時的環境下,我們已經是做得最好了。至少我們能夠在文明的思想薰陶下成長起來,沒有被那個野蠻、荒唐、違背人性的時代所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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