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在小说《西西弗斯神话》的一开头就说:“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判断人值得生存与否,就是回答哲学的基本问题 。。。。。 我看见许多人死了,是因为他们认为人生不值得活下去。我也看到另外一些人为了那些本应使他活下去的思想或幻想而反常地自杀了(人们称之为生的理由同时也是绝好的死的理由)。我由此断定,人生的意义是最紧迫的问题。”
在他眼中,人生是否有意义,决定着是否要去自杀。如果活着没意义,自杀就是很合理的选择。这种说法听上去不合人情,也不合传统伦理,孔子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毁伤都是不孝,何况自杀?但是在逻辑上,加缪的这种说法并没有什么漏洞。
米兰 昆德拉就用他的代表作的书名《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直接表述了生命意义对人的重要程度。他说的“生命之轻” 就是生命的无意义。生命的无意义,是让人无法承受的。
人就是追求意义的动物。马克斯 韦伯有一句名言:”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人类有了语言,语言是意义的发源地。语言就是意义。任何一个语言单位,小至一个字或词、大至一篇文章或一本书,都是在表达某种意义。字典或词典的主要用途就是解释字或词的意义。人是语言动物,也是意义动物。
意义不是事物本身的属性,意义不像纹理、重量、颜色那样,是事物原来就有的。意义存在于语言,是语言层面的意义。所以事物的意义只是相对人而言,是人的语言赋予事物意义。可以说它们是人为的,是非自然的,是artificail 的。脱离了人而自然存在的事物是没意义的,如某个遥远星球上的黄金,或地球上未经探明的矿产。王阳明举过这个一个著名的例子:一朵在山谷里自生自灭的花,如果从未有人看到过它,它再美丽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人的观念里,有用的东西就有意义,花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给人带来美感,一块石头之所以有意义是它可能用来砌墙,黄金之所以有意义是它值钱。只有无用的、毫无价值的废物才无意义。
所以人们无法接受自己最重要、最宝贵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废物。
从另一方面来说,对死的恐惧也是人生意义的一个来源。怕死是动物的本能,但是相较于动物,死亡对人类又多一重危害,那就是只有人类知道自己最终会死,知道死亡将毫无区别地眷顾每一个人。人类永远生活在死亡阴霾之下,人类忌讳、厌恶、回避、害怕尸体、坟地、殡业馆等等与死亡有关的一切事物和话题,但又无法躲掉这一切。
既然物理意义上的永生是不可能的,所以人们就追求精神上的永生,用精神上的永生多少抚慰一下求生的欲望。生命的短暂,更促使人有生之年做一些什么特别的事,能让自己的精神在死后延续下来,这些特别的事,就是意义所在。这类特别的事,可以是宗教意义上的,比如上帝的使命、天国的呼唤等,也可以是某种伟大的乌托邦式的理想,如某个主义、人类大同等,也可以是政治性的,如为了祖国、民族或为了某个政党。这些是要让自己认同于某个自以为伟大而不朽的事业,并建立功业,企图借此获得精神上的不朽。在他们的眼中,意义跟永恒有关。人活得有意义了,便与永恒连接了,可以死而无憾。最不济如没有道德方面志向的一般人,他们眼中的生命意义可能就是挣钱发家,传给子孙,赓续万代。这也是另一种精神永生。
在近代之前,人生意义从来不是一个问题,万事万物的意义是相对于人而言,人的意义是相对上帝而言。上帝和佛祖这类精神按摩师一直是源源不断的意义提供者。中等以上的阶层从不怀疑人生的意义,而中等以下的的人,成天都为衣食而忙,也没空去怀疑。
但是,进入近代之后,这个问题突然冒了出来,成了人人关心的问题。当尼采宣布“上帝已死“ 之后,以往的意义殿堂顿时坍塌。此外,物质的日益富足也让普通人更多地过上精神生活,去思考人生意义这类宏大议题,”饱暖思意义“。于是就有了文首所引加缪的话,人生的意义是头等大事,活着没意义不如去自杀。
令人失望的是,离开了上帝,人生确实是没意义的。证明人生无意义要比证明它有意义容易得多。一种证明方式就是米兰 昆德拉所说的 “生命之轻“ 。此说法源于尼采的 “永劫回归“ 之说:假设我们做出决定的那一刻, 可以有无限次数的重复,那我们便可以尝试不同的方向,把所有可能的选择都一一试过一遍,最后做出最好的决定。但是由于这样的永劫回归是不存在的,任何决策的瞬间都只会发生一次而已,所以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们行动以外的其他选项会发生什么,有没有更好的结果。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选择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的生命只能是 “轻” — 正如德国谚语所说 “偶然只发生一次的事,算不得数” 。而这其实也是我们对于生命无意义的一种感受:永远无法确定什么是更好,什么是更坏,只发生一次的事情,等于没有发生过,而生命中所有的事情都只发生过一次,那生命还有甚么意义呢?
更简单的证明方法是用 “上帝的视角” 这种人类独有的虚拟视角来看人自己。人都会死的,人类最终也会灭亡。人的一生或者人类的整个生命周期相对于宇宙只转瞬即过的短短的一刹那。从这种视角来看人类,就像我们通常看营营役役的蚂蚁蜜蜂一样。这样,这种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人们通常都难以接受人生无意义这个事实,但又能如何,总不能像加缪所说的一死了之吧? 于是人只能寻找一些借口,假装自己的的人生还是有意义的。美国有一本畅销书 Man's Search for Meaning (中译本叫《活出生命的意义》),就是教人如何从日常生活中找到意义,比如投身于某种事业或献身于所爱的人、勇敢接受痛苦之挑战等等。但是所以这些都无法驳倒人生无意义的这个终极事实。书中所说的这些意义,都是相对的、局部的意义, 或者说,是心理学意义上的意义。它们的作用,无非是帮人逃脱人生无意义这一事实带来的失落,给人一些自我安慰、自我麻醉,假装自己活得很充实,很有意义。但它的功效远不如当年的上帝。
海德格尔提倡的 “向死而生“,即人因为理解到自己会死,所以更积极地生活。这种生命意义也属于上面那种相对的、局部的意义,并不能否定人生终极的无意义。
但我们又能如何?聊胜于无吧!我们总需要一些东西来遮盖冷酷的事实。 鲁迅在一篇文章中曾写到: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那个被打的人说的是实话,但没有人能接受。必要的谎话也是人类文明生活的一部分。说到底,当年的 ”上帝“ 也是人营造出来麻醉自己的。
现在很流行的 “活在当下“,其实也是这样一类谎话。不要想关注过去和未来,也不去考虑人生是否有意义,只是专注、体验和享受当下的生活。 如果这是一种理想的生活,那人类之外的动物就早就过上这种生活了。动物没有时间观念,不理解过去和现在的区别,它们也没有上帝的视角以及由此产生的意义问题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才是真正地 ”活在当下“。
所以,把 “活在当下“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向动物学习,像动物那样心无旁骛地生活。其实我们的老祖宗早就教导我们要过这样的生活。他们主张要返璞归真 、道法自然 等等,最真、最自然的难道就不就是动物们吗?
前面说过,所有的事物本身都没有意义。意义,都是人为的,是人强加给事物的。当人们到了无法忍受没有意义的生活时,他们终于发现自己尴尬地被套在这张意义之网中。人类通过语言,营造了一个庞大的意义体系。可是到头来却发现,作为意义的最终赋予者的人类本身,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无奈只能抛开意义,选择 “活在当下“,哪怕向动物倒退。
不这样又能如何,难道真的去自杀?对人来说,生命之轻不可承受,但动物就没有这个问题。
回复 'mikecwu' 的评论 : 您是过于乐观了。人说到底不过是一种碳基生物。支配人的还是动物基因。动物的欲望注定人类不可能永远无限发展下去。到了某个地步,人类不是死于自相残杀,就是死于自己制造出来的AI。
【加繆的問題】,西西弗斯,是唯物的問題。加繆試圖解決這個問題,他提出了好問題,但他的解法——照推石頭,還差得遠。
美國有個Mitchell Heisman自殺,留下了一本《死亡筆記》。他是個虛無主義者。但動物是趨利避害的,自發自覺地去自殺是不可能的。那麼這個人自發自覺地自殺怎麼是可能的。一種可能解釋是,人還是有自由意志的,不徹底完全只是傀儡,而是脫離了動物而成為萬物之靈。這如何可能?人若有自由意志,那自殺只是無數自由中的一個,沒那麼要緊。
對於佛教來說,不唯物,加繆問題根本不存在。可參見《西藏生死書》。
智慧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寻找生命的意义。如果寻找不到正确的意义,就会迷失方向,就会导致自杀,或者选择不再继续生育而中断生命的延续,最终也导至生命的终止。
真正的智慧是意识地生命的延续在子孙后代。子孙后代带有自己的DNA和知识教诲,他们就是自己肉体和灵魂的延续。人类共同发展科技,做一个好公民,一个好父母,教育和培养好子女,一代比一代强,一代比一代走得远,最终人类可以走出地球,走出太阳系,发展成一个高级的星际文明,成为一个人类想象的“神”的级别的高级文明,就是每个人生活的意义。
有很多人有濒死体验,还有些人声称去过外星球或就是从外星球来的,他们对地球人和死亡的解释也很有意思,别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凭地球人现在的能力,太多东西我们看不见也无法认知,所以他们说的也不见得就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