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好友夏君
(之五)
徐家祯
文革前后
(接上文)从上海师院毕业之后,我们就被分配到中学去当语文老师。记得那 时基本上都是就近分配的:我家住在长宁区,分配去的中学是静安区的建 东中学,走路只要十五分钟就到;夏镛家住卢湾区,分配去的中学是徐汇 区的五十九中学,也离家不远。毕业之后,除了姚德禄、沈宗洲、崔思明, 与我还有一点来往,别的同学就都关系中断了,只有夏镛,几乎每月都见 面。那时,我们见面的地点不是外文书店,就是我家里,那是因为我家的 居住条件比他家的好得多。
改朝换代后,1951 年,我们大家庭分了家。我父亲一家在江苏路 200 弄 22 号买了一栋三层楼双开间的花园住宅。二楼有两个朝南的大卧室, 还有一个朝北的小卧室。两个大卧室分别成了我和一个妹妹、两个弟弟的卧房。我上大学后一年,我妹妹考取西安交通大学,去了西安,我就一个 人占用一间卧室,我的两弟弟则占用另一间。
我的卧室很大,总有四十多平方大。朝南一排八扇大玻璃窗,对着 花园。朝北还有两扇玻璃窗,对着天井。夏天把南北的窗子一开,有对穿 的风进来,让上海炎热的夏天好过很多。
房间里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放衣服的大橱和一个五斗橱外,还有 两个书橱,放我收集的外国文学作品。对着朝南的那排窗户,有一张红木 小书桌、两边两把红木的靠背椅子,和我坐的一把藤椅 —— 书桌和椅子 都是我母亲嫁妆的一部分,是我外公特地请木工到他们家里去定做的,式 样十分精致、高雅。靠门口那个书橱,放着一张三人座长沙发,沙发前有 个长的木茶几;对面另一个书橱的旁边则放着一个红木的高脚茶几 —— 也是我母亲嫁妆的一部分 —— 上面放着一架西德制的手提打字机。后来, 我买了一个也是西德制的手提磁带录音机,就把它放在那台打字机旁边一 个彩绘的瓷花鼓凳上。沙发边上靠通向我弟弟的房间的门旁,则放着我的 音响设备:一架可以变速的电唱机和一个模仿东德制造的仿立体声四喇叭 四波段收音机 —— 那架电唱机和收音机,都是六十年代初国产的音响设 备中最高级的器械了。后来,我又买了一台国产的录音机,很笨重,就放 在弟弟的房间里,通过连线,把它与我的收音机连接起来。
卧室的墙上,挂了一些我父亲收藏的字画。现在只记得靠弟弟房间 的门旁,挂了一幅康有为的书法。沙发后面则挂了四幅陈师曾的画轴,分 别画的是春夏秋冬的花卉。墙上还挂着两幅铜版画,是我一个笔友送给我 的,他是比利时 Lie?ge 博物馆馆长。房间的书橱和长茶几上,常年放着刻花 玻璃的花瓶,里面插着鲜花。
我家房间的地板都是打腊的,我的卧室也不例外。拼花的细柳木地 板上一打上蜡,就显得格外光洁美观。我另一个好同学沈宗洲那时也常来我家,他感叹过好几次:“把家具移动一下,你房间里开起舞会来太合适 了!”不过我对跳舞这类事情一向不感兴趣,所以对他的提议从不搭腔。
我的卧室里还连着一个没有窗户的衣帽间,大约有两、三平方公尺 大,就在朝南的窗户旁边,平时经常只放一些不用的杂物。有一时期,我 对摄影感起兴趣来了,就买了一套放印照片的设备和各种化学药剂,在灯 泡上包上红的玻璃纸,把这间房间改成了我的暗房,作冲印和放大照片之 用。
这就是 66 年“文革”爆发前,我的安乐窝!
夏镛来了,我们就一起坐在那张长沙发上听唱片,谈音乐,谈论外 国小说。那时,我已经开始热衷于跟国外的笔友通信了。我们交换邮票、 明信片。东德的笔友寄来过一种涂塑的大张明信片,有一本 32 开书本那 么大,涂塑的那面不但印有彩色照片,还有唱片纹路,可以在唱机上播放 三五分钟的乐曲。那时,在国内还没有人见过这种“明信片唱片”,十分新 奇。后来,我的美国笔友也寄给我过慢转唱片:拉赫马尼诺夫的钢琴协奏 曲被海关打碎或者没收了,但是肖邦的两张夜曲我却收到了。那时,西方 古典音乐唱片在上海是多么稀有呀,简直像稀世珍宝一样!夏镛每次来, 我们就一起欣赏笔友寄给我的物品。每周,我都有新收获。
有时他上午来,中午,我母亲就留他吃午饭。当然我们不会为一个 常来已经很熟悉的同学特地添菜,吃的都是家常菜而已,但是,对经济情 况不佳的夏镛来说,我们的家常菜已经是他的山珍海味了。记得他多年后 还不止一次对我说:“你们家的火腿是整个蹄胖一起吃的,我从未见过。” 可见,他们家那时即使吃金华火腿,大概也只是切一两片火腿,放在菜里 调调味而已。而我们家,则常常把整个火腿肘子用慢火炖酥了,叫“火腿 幢(可能应该是“月”字旁)儿”,当家常菜吃,所以,他看了很吃惊。
不过,好景不长,66 年夏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我 们家八月底就被抄了家。因为我家东西实在太多,除了现钞、存款、金银财宝之外,工厂的“造反队”只拿去了一些贵重物品,譬如,照相机、录音 机、书画之类,连我的电唱机、收音机、唱片,他们都看不上,没拿。学 校的红卫兵则就捡了一黄鱼车我父亲的书籍,当作“四旧”拿到学校操场上 去烧毁了,我的藏书连动都没动。工厂“造反队”在清点我父母的银行存单 时发现,有两张是我的名字的存单,数目不大,好像只有 150 元左右,我 不知道怎么会有我名字的存单混在我父母的存单中。其实,我毕业后,工 资是从不交给父母的 —— 他们也不要我的钱。我的钱全部用在买纪念邮 票、买唱片、买书籍和与外国笔友通信上了,根本没有积蓄,所以也不会 有存款。不知那两张存款是哪里来的。不管怎么,“造反队”负责人对我说: “我们只拿剥削来的钱。你的工资我们不拿。”于是把这两张存单给我留下 了。除了这两张存单,他们还留给我父母 500 元当作生活费。但是,这 500 元,后来给了我们家的女佣一笔“解散费”,让她回家,还被延安中学 的红卫兵偷去两百块,剩下的也就寥寥无几了。
后来,各种各样的“红卫兵”不断来我家骚扰,我想,我的那两张存 单放在家里总不保险,还不如放在夏镛家保险一点。“文革”开始,夏镛家 也被抄家了。但他家那时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拿了,所以,只拿 走了几本外国小说,说是“四旧”,应付一下就完事了。当时上海到处刮抄 家风,社会上风声鹤唳,气氛十分紧张。路上“红卫兵”还会拦下行人量裤 脚管的宽度,脱尖头皮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要是搜起身来怎么办?那 么,怎么把存单带给他呢?我想了一个现在看来非常愚蠢的办法:把存款 单卷起来,放在一把扫帚柄中,给他拿去。其实,拿了一把扫帚,不管是 乘公共汽车也好还是骑自行车也好,不是更加引人注目吗?!不过,还好, 那两张存单安全到了夏镛家,一直放到我家“扫地出门”,相对安定一点了 才去拿回来。
后来,我觉得我的书籍即使抄家没有拿走,以后也很可能是凶多吉 少的,还是转移一些为妙。于是,就挑选了一部分,分批送到夏镛家中去, 让他暂时保管一下。谁知,后来,他的两个弟弟不但自己拿去看了,还把 这些书借给他们的同学看,于是,就杳如黄鹤,从此收不回来了。不过,再过几个月,我家就被“扫地出门”,除了毛选和鲁迅著作以外,所有书籍 全部留在老屋内,最后全被充公了。所以,放在夏镛家的那些书遗失了, 也只能算是少得不能再少的一点损失而已。不幸之中大幸的是,他弟弟那 些同学把我们的书拿去流传开来,没有酿成更大的灾祸:要是有人追究起 这些当时属于“封资修”的书籍的来历,那么一定会追到我们头上来。那时 我父亲头上已经有了“反革命分子”和“资产阶级”两顶“帽子”,要是再加上 “用书籍毒害青少年”的罪名,那么,不要说会抓去坐牢,连杀头的可能性 都有呢!
“文革”中间,我与夏镛还是经常碰头,大概每月总有一两次。那时, 外文书店已经不再出售慢转唱片了,连苏联和东欧各国的唱片都不再进口 了。所以,我们俩的碰头地点就改到了夏镛的家,因为我们家被“扫地出 门”后,父母、我和小弟弟四口人都住在一个 16 平方的、堆满杂物的朝北 后间,夏镛来了不但不能坐下听音乐,连谈谈话都很不方便了。
夏镛家在建国西路一条叫“曲园”的新式弄堂里。他家的房子格式非 常像我家的房子,也是三层楼双开间的房子,前面有个小花园。因为这栋 房子不是私房,是属于房管处的,里面住了好几家人家,谁都不去照看那 个不属于自己的院子,所以,院子里一片荒芜,几乎一无所有。夏镛可能 以前住的是楼下整个一层,也可能还占用楼上的几个房间,因为他们家有 那么多子女,一间房间肯定住不下。但是我“文革”时去他家时,他跟他母 亲和小弟弟都住在楼下一间朝南的屋子里。屋子不小,也有 40 平方公尺 左右,但是,一家两代三口人住在一起,还是显得很局促的。那时,夏镛 的大弟弟已经住到他承继过去的姑妈家去了,只有他小弟弟还住在家。不 久,小弟弟上山下乡去了江西,家里就只剩夏镛和老母两人了。
夏镛的那间屋子中间横放着一个红木大衣橱,把房间一隔为二。“前 间”占三分之二的面积,靠窗是一张红木的大书桌和一张藤的坐椅,靠里 边放着一张旧的籐躺椅。躺椅旁边放着一只书橱,我第一次去时,书橱上 还贴着“红卫兵”的封条。但很快,封条就被他们撕掉了。门口进来,靠左的墙边,是一张红木八仙桌,要是有客人来吃饭,就要把桌子移到房间中 间来。衣橱前面是一张红木双人床,夏镛母亲晚上就睡这张床。衣橱后面 隔出的“后间”很小,大约只有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一大,我记得只有一张双 人床和堆着一些杂物。这大概是夏镛跟他小弟弟睡的。
前面床前,有个小柜子,上面放着一台电唱机和一个收音机。我每 次去他家,就在这台唱机上播放音乐唱片。当然,音量只能调得很小很小。 我常常就坐在他那张藤躺椅上,他呢,就坐在书桌前的藤椅上,或就坐在 他母亲的床上。当然,他的唱片收藏很小,听来听去就这几张。
我们“扫地出门”后不久,上海就爆发了所谓的“一月风暴”。上海旧市 委垮台了,新的“革命委员会”刚成立,还没有真正开始工作。我那时也成 了我们学校的“造反队员”。我就戴上“造反队”的红袖章跟我小弟弟一起去 敲居委会主任的门,说,冬天来了,衣服不够,要回老屋去拿衣服。那时, 这位主任一看我的红袖章,吓得以为我要上门去批斗她,连忙说居委会不 管我们房子的事情,要找房管处去要钥匙。到了房管处,我们也如法炮制, 于是一位老管理员就陪着我和弟弟到老屋取衣服。后来,去的次数多了, 那位老管理员有点厌烦,再加那时又有风声在社会上流传,说:资本家的 抄家物资要发还了。于是,老管理员就干脆把我家房门的一大串钥匙全部 交给我,说:“以后你们要拿衣服就自己去吧。”
拿到钥匙,我们当然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老屋里拿东西了。我发现, 原来除了我们的衣服一件都没有被抄走外,连我父亲收藏的古董砚台都全 部留在房间里。更惊喜的是,我的三百多张唱片,除了被北京“红卫兵”拿 去一部分,说要带去北京办展览外,其余的也全部都在。但是,我们当时 不敢多拿点东西的原因有两点:一点是,我们搬出去以后,居委会和房管 处用卡车拿走了我家的全部家具,把其余的箱子、物品全部都堆在三层楼 后间一个二十多平方的房间里,一直堆到几乎碰到天花板。空出的房间, 在“大串联”时,当作外地来沪“红卫兵小将”的宿舍,人多的时候,据说我 们家住了上百人!后来,“串联”结束,那些房间就都空关着,我们家没被抄走的物品,还是堆在那个后间。所以,拿东西时,我和小弟弟要像猴子 一样在箱子堆里爬进爬出找。即使这样,也只能拿表面看得见的一些东西, 底下的既看不见,也拿不到。第二点是,我们当时住的房间只有 16 平方 米大,已经放满家具、床铺和杂物,再放,也放不下很多东西了。想想社 会上既然说“资本家的东西迟早要发还”,那么,这些东西总归是我们的, 何必现在就去搬回来呢?于是,拿了我的唱片,再拿了几方父亲的藏砚, 就不再去老屋搬东西了。于是剩下的物品,后来全部被“抄家物资清理小 组”拿去,卖掉了。这些拿出来的唱片,我也常常带到夏镛家去听。
有时,我上午去,到了中午他母亲也客气地留我一起吃饭,我只吃 过一两次。因为我觉得他们家经济情况不好,再加那时什么都要凭票供应, 粮食也紧张,于是就改到下午才去他家了。
在“文革”快结束时,我还与夏镛作过两次外地的游览:一次是利用 一个长周末(好像是“十一”国庆或“五一”劳动节,放假一天,加上周末一 天的例假,就有两天休息,算是个长周末了),一起去离苏州不远的太湖 洞庭西山玩。那时,旅游是禁止的,因为游山玩水被看成是一种“资产阶 级生活方式”。所以,我常说:那时要旅行,只有三种理由:出差、探亲 和奔丧!那次我们出游,当然也不会让我们工作的学校知道。那时,去西 山要乘一种不大的摆渡船,摆渡到岛上去。本来,我们打算星期天早上去, 在岛上住一晚,第二天下午就回上海,第三天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上班 了。结果,上了岛,到了下午就刮起大风来了,船码头挂出牌子:渡船因 大风停航。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航班,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要看 老天爷什么时候风停”。记得那时岛上根本没有什么旅馆,只有一个“招待 所”:茅草的屋顶下搭了几排竹榻,是个大通间。还好,那是放假期间, 既无游客,也无出差的,就我们俩,占了这个大通间。晚上,全岛都关灯、 熄火,没有一家饭店可以吃饭。我们只能在一家小杂货铺买了几块硬得咬 得断牙的“劳动饼”来充饥。天还没黑,就无事可做了。我俩躺在竹榻上听 窗外的波浪声,就像松涛一样。而我们的心那时也像松涛那么起伏不安, 因为要是明天风还不停,渡船不开,我们就没有办法准时在星期二出现在学校了,这么一来,我们周末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会暴露!我们俩躺 在竹榻上,一边想办法编造缺勤的借口,一边还听着“松涛”胡凑了四句歪 诗。具体的句子,现在一句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里面讲到了“劳动饼”。睡 了一晚,早晨醒来,发现居然风平浪静了。我们喜出望外,赶快赶到码头, 买了船票,像逃荒一样地逃出岛来。很多年后,我和夏镛还把这次旅行拿 来当笑话讲。
另一次则是我有位同事,他的朋友认识一位司机,说要开一辆崭新 的大公共汽车去北京。那是因为司机在北京的朋友到上海定了这辆车,现 在交货了,所以要开到北京去。我同事的朋友来问我同事,有没有人想搭 便车去北京。那时,正值 1976 年暑假期间,我同事就约了我们平时关系 最密切的三、四个朋友一起搭车前行。因为公共汽车很大,空位很多,我 就邀夏镛也一同前往。我的计划是:一路跟他们一起搭到泰安,然后我跟 夏镛下车去游泰山,再坐火车去济南,接着转车去青岛,最后乘船回上海。 谁料,上了泰山还没爬几步,夏镛忽然脸色都变了,讲他要回去了。我问 他为什么,他说:好像要吐血的感觉。我问他要不要陪他一起回去,他坚 决不同意。我只能在泰山与他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独自登完泰山,我 一个人坐火车到济南,第一次在黄河上坐了一次摆渡船。然后从青岛坐海 轮到上海。一到上海,我就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唐山大地震的新闻!
很快,十年“文革”就过去了。不久,我就出国了。那时,夏镛已经 结婚,他的新房就设在他家那间房间的衣橱后面那个“后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