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纽约中央公园的櫻花盛开。位于曼哈顿上城的哥伦比亚大学彩旗与气球飞扬,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即将开始。校园内外熙熙穰穰是身着蓝色长袍的青年男女。蓝色是哥大的官方颜色。为庆祝这个节日,这几天,纽约帝国大厦的灯光也是蓝色的。
我躺在哥伦比亚大学学生宿舍的一张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今天又回到纽约,就是来参加儿子的大学毕业典礼。 学校提供住宿,当然是收费的,还不便宜,条件也不如一般的旅馆。好处是方便,又能满足一下好奇心。就订了学校住宿。入住以后惊喜地发现,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我们入住的房间正是四年前儿子进校时住的同一个房间,我本来心情就很激动,又加上这个惊喜,顿时百感交集,心潮澎湃的程度远超自己当初上大学的时候。当初送儿子上学的时候,放下行李就被他赶了出来。如今摸着他睡过的床,站在窗前望出去,任然是同様的街口。夜深了,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儿子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的一幕幕情景,仍像昨天一样清晰。心里不由的感叹了一声:傻儿子总算要毕业了。
所以叫他“傻”, 是因为从五年级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成绩一直很不理想。按那种状态持续下去,能进加州大学的一个普通分校就不错了。
实际上,事情还要从儿子的小学三年级开始说起。美国的小学一二年级基本上就是玩、玩、玩。没有什么成绩好坏之分。而且还有一个非常人性化的规定:学生的课后作业时间不能超过四十分钟。如果家长发现自己孩子超时了,要及时反馈给老师。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华裔家长去反馈。总而言之,学生们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我们那个学区每年会对三年级学生进行一个测试,来选出天才儿童(GATE students, standing for Gifted and Talented Education)。然后就把天才们放在一个班里头,组成相当于中国的快班。三年级末的一天,我惊喜地拿到通知,说是我儿子是天才儿童。明年,也就是四年级开始,他进入天才儿童班。我非常高兴,顿时对儿子的将来进行了无数种推测,天天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不能自拔。
开学了。每年新学年开始总是有班主任和家长的沟通会,现任的班主任会先自我介绍,再介绍他的教学理念,顺便也把他的电话号码和email地址告诉大家,说是欢迎大家随时去跟他联系沟通。今年的老师给了我一个惊奇。老师居然对我们说,学校要做教学改革试验,所以这个四年级天才班是个混合班,一部分学生当然是天才儿童们,另一部分是前四年级的留级生!大概学校的领导们认为:蠢才多学一次就变成了天才。也不知道这是根据什么样的天才理论得出的结论。也有家长表示担忧,但老师说:一来老师们是教育方面的专业人士,比家长们懂行;二来我们也应该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牺牲精神,为解决蠢才们的进步问题供献力量。最后摆出强按牛头喝水的架势说,这是学校的决定不是跟家长们商量。家长们只能服从。
随着事情的发展,我开始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转眼四年级快结束了。有一天,儿子拿回来加州统一联考成绩,我很愤怒地发现他居然只考了八十多分,我要他解释清楚。儿子很委屈地说,他学过的都答对了,没学过的当然不会。我更气了,居然还开始说谎了,你跟我说天才班功课没学全?这怎么可能?幸亏我还没失去理智,强按怒火去了解一下,居然发现儿子说的是真话。实际情况更糟糕,天才班的进度还不如普通班!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当初有一个非常政治正确的口号,叫做不拉下一个孩子(no child left behind)。怎样才能保证不拉下一个孩子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把课程进度慢下来,去凑合最差的学生。而运气不好的是,今年的四年级天才班里有一半是高年级最差的蠢才,蠢才里的最差一个就只能适应那样的进度!
口号是响亮的,现实是残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蠢才们读了一年书,粘上了一些蠢气,从此以后我儿子的成绩就平庸化了,再也没有天才儿童的闪光点。
经过这次刻骨铭心的教训,我认识到一个惨酷的现实:不论学校有多么好,完全靠学校是不行的。我开始操心儿子的学习状况。五年级开学,学校宣布新安排,大意是:鉴于天才们都已经成为蠢才,今年五年级没有天才班,只有普通班。原来天才班的同学都打散分到普通班。
又到了老师与家长的沟通会。今年运气好像还好,儿子虽然回到了普通班,但家长们对这位新班主任的印像还比较深刻。虽然他是今年刚从工程师转行,但老师说话条理清晰,教学理念明确,然后又注重成绩,跟我们这些工程师家长们很能说得来。我对儿子重新变成天才又抱有希望。
奇怪的是,两个星期后又通知开家长会。这次出席的是另外一个老师,不见了当初从工程师转行的那位老师。听解释,才知道缘由。
原来,因经费不足,学校不得不裁员,前面那位老师被裁了。
解释清楚,新老师又开门见山地说:我身体不好,有心脏病,只能上半天班。半天后学生放羊,爱干啥干啥。家长们如果愿意帮忙他举双手欢迎。当务之极是要有人改作业,反正他是没精力改的。家长们在一阵愕然后,出于对自己孩子前途着想,纷纷主动揽活。我替老婆抢到了改作业的美差。从此,我每天按时到学校,交了改好的前一天作业,又拿了当天的作业。有几次老婆生病,作业就没有人管了。
家长们挺纳闷,为什么年富力强的老师被裁了,明摆着身体不好,不能全职工作的反而留了下来。私底下一打听,才恍然大悟。老师们是有工会的。按工会的规定,裁员要按工龄来排,工龄少的先走。前几天见的老师刚从工程师转过来,没有工龄,所以当任不让地先裁了。
我们夫妻是工程师,平时很忙,只能尽全力帮改作业,另有不上班的家长中午去学校帮忙管学生,效果如何只能天知道。老师混日子,家长是外行,大家得过且过。有许多家长去学区抱怨,学区领导两手一摊:经费不足,没有办法。又说:你们应该去政府抗议,要求多给学校拨款。
这件事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学校是靠不住的。有人问:是不是你们住在一个不太好的学区,才有这种事发生?不是的,我们当初就是冲着学区买的房。我们高中在加州排名前十,初中、小学也是鼎鼎有名。
那时经济不好,老板们逼得紧,经常加班加点,我们夫妻也没时间多管学校的事情。心想:我们已经尽力了,反正是在顶尖学区,别人家的孩子能出类拔萃,我们家的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
美国的公立学校(小学一直到高中)都只上半天课,学校到下午2:00左右就放学了。那时候没有什么课后补习班,没有现在这么普遍。能找到的只能叫托儿所,多数是洋人办的,不管改作业,只是把小孩收到一起玩一玩而已。另外呢,我们夫妻俩都是上班族,也没有时间去接送小孩。基本上每天一回家就已经7:00多或者8:00,时间上不允许。所以为图省事,我们找了一个办在学校里边的托儿所,小孩这边放学那边就直接进课后托儿所,又安全又方便。功课的事就顾不上了。
老师不给力,家长驼鸟心态,胡里胡涂中,儿子小学六年级毕业,进入初中。
按惯律,參加家长会。初中的气氛为之一变,明显比小学抓得紧,搞得家长们也紧张起来。有家长自愿改作业,老师惋言谢绝:初中的课程不比小学,你们是改不了的。
当然,老师们也是不改作业的。到底是谁来拯救学生们呢?老师们是有大智慧的:解决方案是叫学生们互相帮助,互相交换改作业。至于效果如何?天知地知,老师不知,学生不知,家长更不知。
开学后,两三个礼拜一个小测验,四、五个礼拜大考。拿到第一次测验结果,我整个人都傻了:数学、物理成绩惨不忍睹,不是C, 就是D,六年级还没有开始学化学,否则也好不到哪去。按现在的这个状况走下去,以后估计也只能勉强毕业,上个社区大学。
该怎么办呢?我先是惊讶,再是愤怒。可定下心一想,这也不完全是孩子的错。老师们混日子,有责任;作为家长,我们听之任之,也有责任。我在沉默中痛苦,思考解决方案。先是考虑送他去补习班,当然了,要送就送他去比较好一点的。我联系了一个当地比较有名的补习班,就叫它TTL吧。补习班老师很客气的接待了我和儿子,告诉我说,他们对招收学生是有基本要求的,目标是保持它的升学率。所以要对我儿子进行一个测试。很简单,题目是现成的,就考数学,限时一小时。我在外面等了一个小时,心中胸有成竹,心想,凭我夫妻俩名牌大学的基因,我的儿子来你这里已经是抬举你们了。哪知道又来一个惊奇!老师出来跟我说:他不能录取我的儿子,否则的话会影响升学率。我被当头打了一记闷棍,灰头丧气的领着儿子回家。
试了几个补习班,都吃了闭门羹。
补习班这条路不通。这下我就痛苦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放弃吗?让儿子自生自灭?我不甘心。我自己来教?可我的初、高中知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难道再学一遍?这也太可怕了。要知道,在过去几十年中,我一直不停地作一个类似的梦:梦中我又去读高中,又要參加高考了。每次醒后都是一身冷汗。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就是要我把初中和高中再读一遍? 可即使这样,又有多少用呢?
思前想后,始终难于下决心。有一天,我又像往常一样打坐,那天效果特别好,完全心无杂念,平静如水。突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既然是我的儿子,那就是继承了我的基因。我的基因是什么样的表现呢?我仔细回想一下我自己的成长经历,突然醒悟过来。原来我小时候读书也是普普通通,一直到了高三,突然就像某一个开关接通了一样,一下就开了窍了。什么课程都不在话下。真可谓一目十行,一日千里,门门满分。一年后考上了清华大学。那么儿子现在的表现,应该就是在重复我当年。也就是说他在小学三年级的所谓天才儿童,实际上只是灵光一现,本质上他就是个普通人,只是将来某一天会开窍,变成天才。想通了这一点,我欣喜若狂,差点走火入魔。然而没多久,又如一盆冷水浇下来,心里一片冰凉。慢着,儿子是有可能某一天开窍,可是也有可能太晚了。美国的大学录取跟中国不同,不是高考一锤定音,而是高中四年的成绩都要看。如果他高一和高二的成绩差,高三才开窍,把成绩提上去,那也是管不了大用的。又或者他即使高一就开窍,可底子太差,成绩也好不到哪里。那我的策略应该是什么?应该就是:扶上马,送一程。尽量托着他,初中不要太差,打好基础。高中成绩不要太差,不要拉分太多。寄希望于他早日脱变成天才。
想通了这个道理,心里踏实了许多。我决定豁出去了,重念英文版的初中、高中,为了儿子的前途奋斗。从此,我作起了陪读老爸。为了这个伟大的事业,我甚至换了一个较为轻松些的工作。
人常说: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什么叫陪读呢,就是在每学期开学的时候,在家里也准备一套学校用的教科书,那是给我用的。每天早上八点送儿子上学以后,我就在家里用两个小时把儿子今天要学的课程复习一下,然后再去上班。如果这个课我以前学过的话,我还容易一些。可是有些课程我当初在中国的时候没有学过,比如说生物,这对我来说也是个新学课程。作为第一代移民,我们的英文没有那么好,学生物是一个非常痛苦的事情,因为有许许多多的生词要记,许多新概念要学。每天等把孩子接回来吃完晚饭,就和儿子一起做作业,然后再来检查儿子作业做得对不对,概念理解的清楚不清楚,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的。在这个过程中,还要尤其注意自己的态度要好,心态要放平,不要生气不要有急躁情绪。小孩都是很敏感的,一旦他体验到你有不耐烦的情绪,他就不想让你去跟他一起学习。 那就惨了,你连陪读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能够陪读是你的福报, 要有“忍气吞声,强颜欢笑”的心理准备。
问题是,陪自己孩子读书,或者训练自己的孩子做任何事情,经常是一种非常痛苦并且不断痛苦的过程。
不知道别的家长有没有和我同样的感觉,有时候我发现在教自己小孩的时候耐心非常少。经常火冒三丈,心想:你怎么这么笨。可是你教育别的小孩的时候好像耐心就多一点。
陪读在继续,虽然痛苦但确有成效,儿子的成绩稳定下来,保持良好,也就是B-以上。
随着陪读的深入,我又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困难。老师不许学生将考题拿回家!这还不是个例,所有老师都这么作。这是怎么回事?考题不拿回家,我怎么知道儿子是哪地方没学好?
我与老师勾通,才知道原因。原来这些考题是年复一年,重复使用的。为防考题泄露,就限制在教室内使用。为什么每年都用同样的考题?当然是偷懒啦,而且老师居然脸不红心不跳的当面对我说:为什么要换考题?我不想找这个麻烦?
我以家长的人格担保,发誓赌咒,绝不会泄题。老师一口回绝:不能拿回家,也不能让你看到。规矩就是规矩。
我灰头土面地回家。
当时手机不是智能机,没有照像功能,偷偷照像也不行。
第二天,我送儿子上学后,看着他的成绩单发呆良久,忽然灵机一动:看考题不行,那了解情况总可以吧?我急忙翻出老师的电邮地址,发了一份我自以为很委惋的信。大意是:儿子这次考了一个B,虽然已经很好了,但毕竟不是满分,说明还是有提高的空间。我认为他还有潜力再进一步。请教老师他是哪方面还做的不够好。
电邮发出,没有回应,我也不急,心想现在是上课时间,老师正忙,不回应是正常的。我也上班去了。
下班后回家,正吃晚饭,儿子忽然面露微笑,说:你今天给老师发信息了?我大吃一惊:我早上刚发信息,这小屁孩子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忙问怎么回事儿。原来,老师在课堂上就看到了我的信息,正好我儿子就在边上不远,老师对儿子说:你这次考了一个B,你家长怎么还不满意?
我晕。且不说老师在课堂上该不该不务正业看信息,他这是给儿子灌输的什么思想:考个B就可以满足了?家长们还来啰嗦。这种成绩能上藤校吗?为什么不看学生的潜力?难道在他眼里我儿子就是一个笨蛋,考到B就已经超水平发挥了?
我不得不花了半个小时来对儿子进行思想工作,去消除老师的不良影响。好在儿子似乎明白道理,我总算松了口气。
老师一直没有直接回我的电邮。我惹了一肚子气,也没有心情再去勾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慢慢的熬着,其中的辛苦一般人是体会不到的。到了十年级,果然如我当初所料,儿子脑中的开关接通了,功课门门满分,再也不用我操心。可惜的是,有点晚,因为九年级拿了三个B,不知道将来对申请藤校是否有致命影响。直到儿子拿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在高中毕业典礼上,我拿到了全体同学的花名册,注意看了一下,找到儿子的名字。名字前没有星号,表示他的成绩不在前10%最高水平。当年有五百多毕业生,也就是说,他的成绩落在前五十名之后。
这个事实证明了一个结论:进藤校不需要满分,只要足够好。至于什么样的成绩是足够好,那就因校而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