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Foreign Affairs/The Philadelphia Inquirer)
普林斯顿大学名誉教授科特金(Stephen Kotkin 下图 Stanford)是一位杰出的历史和国际事务专家,退休后在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和弗里曼·斯波利国际研究所(Freeman Spogli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Studies)担任研究员,以研究俄罗斯历史著称。科特金就地缘政治、美国力量的来源以及川普时代的曲折进行了广泛而深刻的写作。11月6日星期三唐纳德·川普在美国总统选举中取得决定性胜利后,《外交事务》执行主编沃格特(Justin Vogt)就与川普执政及对美国的国家实力的影响与科特金进行了对话交谈。以下为两人对话的主要内容。
问(沃格特):随着唐纳德·川普准备重返白宫连任,俄罗斯总统普京现在在想什么?
答(科特金):莫斯科和北京这样的不透明政权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的想法。但他们的行动以及他们频繁的公开声明表明,他们认为美国正在不可逆转地衰落。的确,美国政府在伊拉克战争后表现出的令人震惊的无能、阿富汗的丢失、以及2008年爆发的金融危机和大衰退等等。这些事件强化了北京和莫斯科的观点,即美国正在衰落。北京和莫斯科适时地抓住这些东升西降的例子,来证明美国和西方集体正在衰落。俄罗斯和中国相信,他们的好日子将至。他们代表未来;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正成为明日黄花。川普的胜选在北京和莫斯科看来,是上帝送来的礼物, 因为川普不喜欢联盟。用川普话来说,“盟友是在吃白食揩美国的油”。川普这么说是因为走盟友联合路线的拜登或奥巴马在执政期间,并未让美国的国力大幅增强。因此,以退群废约著称的川普实施的政策可能会加速莫斯科和北京认为的美国自我弱化趋势。不过,他的反复无常出尔反尔也令中俄对他琢磨不透。
在乌克兰问题上,川普的不可预测性的影响可能会多方面的(下图 StratNewsGlobal/SkyNewsAustralia/Youtube)。由于川普在乌克兰问题上的闪烁其词,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对乌克兰来说,结局是万事皆有可能 - 结局或许非常糟,但也可能更好。对乌克兰的命运进行预测非常困难,就像预测川普一样很难,川普都觉得他自己言行无定,天马行空。或许一时兴起,川普在执政期间甚至可能让乌克兰加入北约。当然,这并不是说一定会发生。只是说,川普并不是给我们的对手的一份特殊礼物,对我来说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他也可能会在联盟和重建美国权力方面取得胜利,让对手大吃一惊。他的言行可能会同时影响多个方面。
给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一些建议
我的建议其实就是重复过去两年来我一直在说的话,也与理查德·哈斯(Richard Haass)在《外交事务》上发文中所写的话类似。(哈斯在文章中写道,华盛顿“应该抛弃这样的想法,即要想获胜,基辅需要解放所有被占土地。因此,当美国及其盟友继续武装乌克兰时,他们得要采取一些令人不快的措施,那就是迫使基辅与克里姆林宫进行谈判 - 并明确说明应该如何进行谈判。”)
主要问题是,对普京政权的政治压力不足。要持续地向普京政权施加压力,直到他担心自己必须为战争付出政治代价,看到他的政权面临危险为止。什么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士兵成炮灰,武器 - 普京都不在乎 - 俄罗斯人的生命、日愈耗尽的弹药、俄罗斯民族汽车工业,他都可以跟乌克兰耗下去。因此,如果川普无法对普京的政治政权施加重大压力,乌克兰就一定会打下去。这是一场消耗战,基辅对抗的是一支可以比乌克兰更能长期承受牺牲生命的强大力量。在这场抗争中即使乌克兰人能在短期内取得成功,并通过持续的勇气和智慧继续生存,他们仍得想出一些与俄罗斯相处的临时解决办法。毕竟俄罗斯与他们相邻,是搬不走的邻居(下图 PEARLS AND IRRITATION)。所以,乌克兰必须和平。而且现实是,俄罗斯的侵略几乎不是川普面临的最大风险。
川普面临的最大的风险
大国间在东亚太平洋战区爆发战争的可能性并不小 – 注意,这是一场美国可能会输掉的战争。我绝不是失败主义者;我并不是说我们肯定会输。但仅仅想象美国可能输掉一场战争这件事本身就不可思议。坦率地说,我们没有足够的人力资源可以死于如此规模的战争。每个人都在谈论中国面临的人口问题。但他们有5000万18至 24岁的男性。[编者注:美国有大约1200万20至24岁的男性。] 因此,即使很多中国大陆年轻男性在台湾海峡捐躯,北京还可以派遣更多人参加作战。
美国军事力量的运作方式向来是借用外力,是一种租借战争方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我们派出了斯图贝克(牌汽车)、吉普、收音机和斯帕姆(午餐肉罐头),而苏联则在击败希特勒陆军的过程中牺牲了2700万人。在太平洋战区,我们给了蒋介石一些飞机和武器,他提供了使用这些武器的士兵,损失了至少1300万人。因此,我们在两个战区都取得了胜利,通过在一个战区租用苏联陆军,在另一个战区租用中国陆军,使用我们提供的物资和资金。但现在当我们与中国大陆对垒时,希望租用谁呢?又能租用谁呢 - 有谁可以/愿意供我们租用?是的,在第一次海湾战争中,我们使用了先进的技术。这使伤亡人数保持在较低水平,即使在士兵和平民生命消耗大的陆战中也是如此。但与中国大陆现有的发展水平相比,美国的技术优势现在已经不复存在,在很多方面都是如此。
过去70年来,美国促进了一个令人瞩目的共同繁荣的一体化世界。相当具讽刺意义的是,今天当中国大陆因其奉行的产业政策和保护主义而陷入困境时,美国却在执行类似的政策,对竞争对手和盟友、合作伙伴、朋友和潜在朋友都关闭了大门。
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创建一个每个国家和每个民族都可以加入并从中获得繁荣的开放全球体系:一个自由的国际秩序。这是一个各国自愿、而不必通过某种强制性的“势力范围”,加入的体系。这个体系非常有吸引力,因为加入它的国家变富了,从贫穷低收入变成中等收入国家。曾经,我们有一个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一个让全世界很多国家和人民获益匪浅的国际秩序/全球体系 - 不仅仅是中国大陆,还有印度,以及我们的邻国墨西哥(下图 EIR/Vivekananda/ASA/COA)。即使发达国家,也在一定程度上从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中获益:日本和德国,二战时期美国的两个敌人,成为了我们最亲密的盟友,和世界第二大和第三大经济体。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地缘政治转折。
所以,这个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是成功的,但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种成功。这些国家命运得到了改善的国家,他们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不想只是成为中等收入国家,然后继续被动地接受指使该干什么。这些国家命运得到了改善的国家希望国际机构能够反映他们的成就、他们的辛勤工作、他们的创业精神、他们创造的中产阶级、他们在世界上的地位。这些国家理所当然的为自己命运的改变感到骄傲。传统观点很有诱惑力:自由秩序灵活而包容,可以接纳所有国家/民族,因此这个由美国主导的自由国际秩序应该生存下去。可是,这样一个包容的自由秩序在伊朗、俄罗斯和中国身上却行不通。在很多情况下,这三国认为自己的文明植根于更为悠久的古代文明,要优于美国主导的自由国际秩序。或许这些国家是现存国际秩序的受益方,但他们就不接受美国主导,这相当棘手。
川普现象
让我们来谈谈川普本人。“表演天赋、冒险精神和孤注一掷的本能是美国之所以成为今天的美国的特质之一。……川普是一个现象。只有真正强大的人才能承受如此强烈、持续的调查压力和敌意,虽然其中不乏他给自己惹来的麻烦。川普缺乏有效治理的能力,但他知道如何吸引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的注意力并主导新闻关注。他之所以能够在一个选举周期内击败盘根错节的布什和克林顿王朝,是有原因的。川普,就像苹果派一样具有美国特色。”这次选举的结果再次证实了这样一种观点:川普取胜并非许多观察家所描绘的是因为异常或侥幸,他在这一历史时刻比他的那些名流、精英和建制派对手更准确地捕捉和反映了美国精神。
当我读到或听到人们谈论川普时,我会不耐烦,“那不是我们”。 那谁代表“我们”呢?当川普被称为种族主义者时,人们坚持认为“我们”不是种族主义者。或者当川普被称为厌恶女性者时,人们说“我们”比这更好。我要说的是川普就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下图 WION/Reuters)。川普不是从其他星球降落的外星人,不是被俄罗斯特种部队扶植上台的傀儡。他是美国人民投票选出的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他反映了美国文化的深邃绵长。想想他生活的那个让他脱颖而出的世界,职业摔跤,真人秀…。赌场和赌博不仅存在于拉斯维加斯或大西洋城,而是无处不在地融入了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名人文化,社交媒体,在我看来,所有这些都是美国的标志。没错,欺诈、厚颜无耻、谎话连篇、P. T. 巴纳姆(美国好出风头的艺人)、狂欢节拉客也都代表美国。不管川普的出身和经历如何,他具有独特的魅力,吸引了为数众多的拥趸。事实证明,虽然川普拒绝接受失败,拒绝接受2020年的和平权力移交,现存系统却无法惩罚他。荒谬的是,通过法律上惩罚他的努力反而将他从政治上的无足轻重推回了共和党候选人的榜首。与此同时,以美国标准来看,这次选举的投票率很高,选民也表现出了对川普非同寻常的忠诚。
这是民主的伟大一年,全球有一半的成年人口今年已经或将要参加选举。在世界各地的选举中,选民们大体上会罢免现任总统将他赶下台。在美国,没有一个像拜登这样支持率低的现任政党能够保住权力。民主国家的选民并非总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但他们可以惩罚当权者。拜登以温和派、稳定派的身份勉强赢得了选举团的胜利,但他的民主党政府做得太过了。他无视民主党在参议院的微弱多数后众议院的少数地位,执行了一系列令选民不满的极左政策:边境、气候和能源、性别、种族、犯罪和警务等等。
所以,川普是一个现象。除了克林顿王朝和布什王朝,他现在又击败了切尼王朝,收编了肯尼迪王朝。川普打败了为他服务,但反对他连任的体制内的国家军事和安全机构,以及科学界。他的胜选让人情不自禁地“哇”出声来。你知道,当[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在1956年第二十次党代会的“秘密演讲”中谴责斯大林时,代表们嘲笑了他。在那次演讲中,赫鲁晓夫谴责了斯大林发展起来的个人崇拜。当不以威严著称的赫鲁晓夫在台上严批斯大林时,人们在台下耳语,“没错,有崇拜 - 但也有个人魅力!”
如何看待川普是或渴望成为强人、独裁者,甚至是法西斯独裁者?
川普无疑有很多欲望,他的确这么说过:希望拥有习近平在中国或普京在俄罗斯那样对美国政治体系的控制权。我不确定川普的个性是否有利于掌握那种权力和控制权。但专制不是我们的制度。斯大林在他的制度下很有影响力。但是如果你把斯大林这样的人放到我们的制度里呢?你会得到什么?一个极其擅长专制的人可能会发现自己在一个拥有无数制衡、新闻自由和开放社会的制度中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如何管理。你必须考虑更大的制度、机构、政治文化,而不仅仅是个性,而不仅仅是个人的幻想。
川普不断公然撒谎,要求对他的忠诚高于对宪法或国家的忠诚 - 尤其是关于赢得2020年大选的“弥天大谎”,以及他破坏选举结果以继续执政的努力。他威胁要采取几十年来在美国无法想象的事情:对他称之为“内部敌人”的批评者使用军事力量,监禁反对者,清洗不效忠的人,大规模驱逐出境。我们难道不应该担心其中一些事情会对美国民主和美国体制造成永久性损害吗?
好吧,你要大规模驱逐一千万人(下图 Newsweek/WRALNEWS)。你的盖世太保在哪里?当然,你有ICE[移民和海关执法局]。你有一些警察部队。但是,你如何围捕这么多人,强行将他们驱逐出境,不让他们入境呢?所以我不喜欢大规模驱逐的想法 - 顺便说一句,奥巴马政府进行了大量的驱逐。听到明显反民主的言论令人担忧,但其中一些言论只是煽情,为了让对方陷入疯狂,并挑动媒体。当广播大规模推出时,许多精英们惊慌失措:“这是民主的终结,文明的终结,我们该怎么办?他们可以把任何东西直接广播到人们的客厅里,不加过滤,我们无法控制他们说什么。”当权者无法审查它时,人们可以通过广播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也可以编造一些东西。(意大利独裁者)墨索里尼擅长广播,(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在广播方面也令人惊叹。而我们却看到了富兰克林·罗斯福,他精通媒体,是一位变革性的总统;无论人们赞成还是反对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意义重大且持久的。
现在我们有了社交媒体,这对开放社会来说可能更加不稳定。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国家调查报》,每个人都是互联的。每个人都可以传播这些以前边缘的阴谋论,让这些阴谋论广为流传最后变成主流。这并不是因为每个人都相信它们,而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到它们、听到它们、传播它们、转发它们。我们可以对什么是真相各持己见,这没有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对如何获取和判断真相都没有共识:证据、论据、证明。确实,没有人能独自掌握真相,人们为真相而争论是必要的也是正常地。但我们过去对如何获得真相和如何认识真相是有共识的。这就需要我们决定该如何吸收和管理互联网这类新技术和媒体。一个强大、成功的国家拥有称职、富有同情心的领导以及社会团结和信任。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高层同时拥有能力和同情心了。社会团结和信任的丧失对国家机构来说是毁灭性的。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也必须继续保持自己开放的社会。这是政治家必须面对并解决的问题。
川普政府推出人才培养计划,大幅减少环境法规和取消对建筑商的补贴来引发住房建设热潮,重新点燃广泛的公民意识和人人同舟共济的感觉
川普在就职典礼后,将立即成为跛脚鸭,因为第二任期的总统通常不会取得很多成就。他可能将司法部作为他的目标,也可能是美联储,或中央情报局(下图 Facebook/Instagram)。川普热衷于报复,他认为那些人冤枉了他,他要追究。但他完全有能力做一些对美国振兴有重大贡献的事情,如资助人工智能职业培训,奖励那些帮助他重返总统大位、没能上大学但需要攀升机会的人。投资社区大学,那里有很多美国学生,但缺乏资源往往阻碍他们追求实现抱负。身为一个建设者,川普是一个放松管制者。因此,他有可能取消住房方面的环境法规,因为建房与环境保护关系不大。建造住房,这将增加供应,从而降低租金和房地产价格。有一整套东西可以促进有效的政策和有效的政治。川普需要政府中的人来实施这一切,他需要参议院和众议院在必要时通过立法。
川普的连任,甚至在就职之前,就对美国的软实力造成了打击。软实力是美国实力、安全和繁荣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这不能全归咎于川普:有时外国人,甚至一些美国的盟友和伙伴,并非像他们相信的那么了解美国。许多人(尽管不是所有人)认为川普当选是美国的一个失败,背离了他们所知道并希望再次看到的美国。因此,川普政府在这方面将需要做一些工作,就像他的许多官员在他的第一任期时那样。得向人们解释。但有一点是确定无误的:他希望外族/外国看美国时,看到的是一个强大的美国,和强大的川普。
自由国际秩序的最大弱点或许在于,全世界都感受到了美国选举的后果,但却对此无能为力(下图 yahoo!news/Aol/NBC)。我们美国人选出来的往往是所谓的“自由世界的领袖”。我们的盟友和朋友,更不用说我们的敌人,只能被动接受:我们选出的人现在掌管着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多年来,大多数外国政府已能熟练地管理与华盛顿这个多层次、联邦制的美国政治体系的关系。而且大多数国家都有与川普第一任期打交道的经验。尽管如此,川普的回归已经影响了他们对美国的承诺、政治稳定和长期发展轨迹的看法。我认为那些对美国感到悲观的人是错误的,尽管他们有很多理由。
作为一名历史学家,我倾向于少关注当下政治的切入点,而更多地关注长期、结构性和变革的主要驱动力。从某些方面,美国最深层的结构性趋势是我们的承诺和能力之间出现的鸿沟。我们一直在谈论承担更多的义务 - 无论是让乌克兰加入北约,还是与沙特阿拉伯签署条约联盟 - 尽管国内外都怀疑我们是否有意愿和能力履行现有承诺。我们的国防工业基础是否有能力保卫我们目前所有的条约盟友,以及对我们的财政状况怀疑。财政状况已经严重恶化,在川普2.0时代可能会进一步恶化,就像拜登和川普1.0时代一样。
奥巴马试图实施紧缩政策,但他一直受到更频繁使用美国力量的要求的冲击 - 结果我们已经看到。川普也想减少对海外的承诺,但最终却正确地转向了对中国更具对抗性的做法,而这需要从某个地方获取大量新资源。和川普一样,拜登也想撤离阿富汗,并发现他必须对乌克兰战争和以色列-哈马斯战争做出重大额外承诺。美国如何管理其所有的承诺?它如何增强自己的能力?所以这是川普需要关注的头顶大事。从语言修辞上看,他的处理方法与奥巴马和拜登的方法截然不同。但他面临着与奥巴马和拜登同样的困境,且这种困境一直在加剧。我不确定他的批评者是否有答案。不过,他得要找出答案 - 因为美国需要一个答案。
参考资料
FOREIGN AFFAIRS. (2024). Trump and the future of American power. A conversation with Stephen Kotkin. 链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trump-and-future-american-power-stephen-kotkin?utm_medium=newsletters&utm_source=twofa&utm_campaign=How%20Trump%20Will%20Change%20the%20World&utm_content=20241108&utm_term=EWZZZ003ZX
“......日本和德国,二战时期美国的两个敌人,成为了我们最亲密的盟友,和世界第二大和第三大经济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