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听到我声音的亲人和朋友,你好吗?我是三小姐晓鹂。
今儿是母亲节,所以我先祝所有的母亲安康快乐。我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我妈了,现在的疫情这么反反复复,我也不知道下一次回国是什么时候。虽然每周都会打电话报平安,我也会做节目,可是心里还是很愧疚。就像毛不易写给他母亲的那首歌《一荤一素》里面说的:“太年轻的人,他总是不满足,固执的不愿停下远行的脚步,望着高高的天走了长长的路,忘了回头看她有没有哭。”而今,我想回头却已是山高路远,身不由己。我还是翻出多年前我写的文字来,跟你说一说我母亲的故事。
母亲是感情非常内敛的人,她说是因为自己受了传统教育,不能喜怒形于色。可我以为这与她的职业有关。母亲是老师,一位成功的老师。从十八岁参加工作直到病休,母亲连续作了三十几年的优秀教师,四十岁上就被评为国家小学特级教师。对此,父亲总是毫不掩饰地夸奖她:“你妈教学生真正有办法!我至今都想不通,她既不打又不骂,为什么无论多坏、多调皮、多捣蛋的学生,在她那里都会成为好学生?!”
母亲在回答这个疑问时这样解释:“很简单,对学生要有耐心。要求要严,但要尊重学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打骂学生,要随时表扬学生,哪怕只进步了一点点,比如说多考了零点五分、字写得整齐了、一整节课没交头接耳、第一次举手发了言、家庭作业得了满分等等等等。还有,就是让所谓的坏学生担任小组长、卫生委员、体育委员之类的职务,让他们意识到只有约束自己才能管理别人。”
这无疑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一条经验。母亲曾经一个人带过一个由全年级倒数的学生组成的一个班,八十人,她承包了语文、数学、美术、音乐等所有功课,每天从早跟到晚,每节课都是她讲。一学期后,这个班在全县会考中名列第二,语文平均九十六分,数学平均九十八点五分。我知道,这个辉煌的成绩,是母亲披星戴月辛苦得来的。那时候,我才三年级。每天放学后,有时一个人,有时与二姐一起去接母亲,她的学校离家三里。我们经常陪她批改作业,她改,我们负责用砖头压平卷了边的作业本,直到天黑。有时天黑了还没批完,我们便把作业背回家。那时我跟母亲睡。睡下后,母亲还得备课。于是,总有那么一个印象,眼睛睁开,就能看见母亲灯下的背影。那时,母亲顾不上做家务,晚饭总是吃面条——父亲只会煮面条。我第一次洗衣、做饭便在那个时候。
当然,母亲的辛苦没有白费,她带的学生个个成为好学生,她带的班个个成为优秀班集体。她的同事但凡遇到无法管教的学生、不能解决的问题一律找她。年级的、全校的、全学区的、全县的、全地区的公开讲学成为家常便饭,有时,台下取经的老师比上课的学生还多。学生对她更是奉若神明。关于这个,有一个笑话:她带了三年的一个学生,升到四年级换了班主任(母亲常是一二三年级循环),回家对他妈妈哭着要留级,要找母亲,说:“我们班主任丑死了,课间还去上厕所!”——其实,他的新班主任是个漂亮的年轻女教师。不光学生,家长也无一例外地信奉母亲,挤着往母亲的班上报名,无不以她是自己孩子的班主任而自豪。走在街上,三步一停脚两步一回头,打招呼的都是新新旧旧的学生家长。
母亲是个成功的老师,不仅因为她教学方法得当,更因为她对学生的平等。我的启蒙老师便是母亲。一年级的我还很顽皮,仗着母亲是班主任的缘故,多少有点儿无所顾忌。那次上数学课,做完了课堂作业的我无所事事,左一下右一下骚扰同学,母亲敲了我的桌子警告,我收敛了几秒钟又想出了新花样,把手里的钢笔拆开,肠肠肚肚摆了一桌,墨水涂得到处都是还不尽兴,继而把笔帽挂在额前的刘海上,摇来晃去荡秋千。这下,四周的同学都被逗笑了,课堂纪律开始松懈。母亲怒极,二话不说,一把提起我就扔出了教室,摔了一个屁股蹲的我又羞又愧又怕又伤心,哼哼唧唧地呜咽着,不敢自己回去只好偷眼看教室,只见里面一片肃静,只有母亲走动的脚步和偶然讲解问题的声音。那次后,上课时我再也不敢贪玩,而班上乃至全校最调皮的男生在母亲面前也不敢高声大气。
然而,母亲对学生从来是宽容、有爱心的。她带的班经常是一年级新生,尿裤子的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那种时候,她总是把羞愧或胆怯的学生带回办公室,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服,再和蔼地告诉他们,以后想上厕所一定要举手告诉老师,不要害怕。那时候父亲逢年过节才回一趟家,母亲忙完了学校的工作还要忙家务。可是,她总是忙里偷空去学生家做家访。那时候没有车,学生又来自周围各个村,她去家访一趟就得翻山越岭,花去半天功夫。可是,每一个学生家她都去过。家境清寒的和调皮捣蛋的学生家还不止一次,又送东西又送文具。我从来没听她叫过苦,只是偶然会感慨:“这个孩子可惜了,家长太不是东西!”或者,“今天我才知道他天天迟到是咋回事了。”
当然,母亲也是一个非常精心的妈妈。外公家是地主,母亲未嫁时吃穿用度非常宽余,上师范的时候,带着银馒头去交学费、伙食费或日常花销。可父亲家贫,婚后母亲与父亲一起过着清贫的生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学会了挑水、做饭,自己裁剪、翻新、缝制全家大小的单衣、棉衣,成片成片糊鞋面,一针一针纳鞋底。记得一年初春,天气比往年热得早,我穿的还是棉鞋。晚上睡觉前,我看到母亲在纳一双小鞋底,第二天早上睁开眼,一双新鞋已经放在我的枕边。诸如此类连夜做鞋、缝裤、织毛衣的事,常有发生。母亲的女红做得很好,挑、刺、绣、织、钩样样精工。她可以依着画出来的图案绣花样,构图和色彩都很别致,不像喜鹊闹梅、红双喜或一对花瓶那种传统的样子,村里、亲戚里年轻姑娘做嫁妆的时候,常来借她的花样准备枕面、被罩什么的,有的花样传来传去还回来的时候已陈旧甚至破损。
关于这个,有件事我一直记得,那是大姐上高中的时候,国庆时被选中去跳新疆舞,服饰是从文化馆借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回到家才发现居然丢了一件小坎肩。姐姐急得直哭,老师也说无能为力——总共就那么几套衣服。于是,母亲一面安慰姐姐,让她安心彩排,一面熬夜做了一件小坎肩,镶了金色的边,绣了艳丽的牡丹花,竟把其他几件都比了下去。演出那天,姐姐穿着母亲做的小坎肩,漂亮极了。由此,自己便缠着母亲要学刺绣,可功力终究不济。我最喜欢母亲绣的“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鱼翔潜底”和“蝶恋花”三幅图,曾依她的花样做过,给小猪月子里用的小枕头就是“鱼翔潜底”中的一条鱼,可还是没原样好看。如今,做十字绣成了我放松自己、平复心情、消磨时光的一个兴趣。
也许是职业习惯,母亲对孩子们要求很严,至今我们都说家里是严母慈父,在父亲面前可以随意开玩笑,在母亲面前却不敢轻易放肆。母亲极少责骂我们,有一次却是例外:那是我六七岁的时候,随大姐、二姐去抬水,路过村里的果园,正是果子成熟的季节,枝头红艳艳的苹果着实诱人,我们抵御不住诱惑,一个放风,一个上树摘,一个树下捡,共同参与了这场偷猎。回家后,怕母亲发觉,把苹果藏在炕头的抽屉里,用书本、废纸、棉花等捂住。然而,苹果的香味丝丝缕缕透出抽屉,荡漾在空气里,如何瞒得过母亲?!她让我们在床前站成一排,责问苹果的来源。当我们吞吞吐吐说出实情时,她怒了,黑着脸叫大姐取来教鞭,命令我们伸出双手,一声不吭地挨个打手心。我们自知做了错事,不敢哭不敢逃也不敢申辩,只有咬着唇忍着。这件事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从此不敢偷东西。
母亲对我们要求虽严,对他人却很宽容,更是有名的孝子。当初奶奶患了子宫癌,已经无法医治。母亲瞒着我们给她清洗,尤其是内裤,常粘满脓血,又腥又臭。她不敢拿到大家常洗衣服的河边去,每次都走得远远的,去没人出没的地方。然而,无论洗多少遍,衣服上的异味都除不去。每洗一次,留在手上的异味久久不褪,那日的饭也必定是吃不下的。可母亲从没抱怨过。偶然被村里人碰见,她们在惊讶之余叫着母亲的小名感慨着:“要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你一个国家干部,干这种一般农村妇女都不愿意干的脏活!你才是个真正的孝子!”过年的时候,奶奶由衷地吩咐喜话给她:“将来你要得个孝顺媳妇。”——想来奶奶不知该怎样表示内心的感动,才会在这种时刻,以这种方式来表达。那时候生活苦,哪怕是一颗水果糖,母亲都会留给奶奶。常记得每顿饭母亲先给奶奶盛,仅有的几块肉臊子都藏在奶奶碗底。除了奶奶,她就是照顾孩子们。所以,有一次说起童年,大人们都说苦,我却说:“不苦啊,我一点儿都没觉得苦。”母亲便笑了:“你哪能知道苦?再苦再穷都是大人担着,哪能苦了你们孩子啊?”那一刻,母亲脸上泛起了自豪的喜悦,我却心潮澎湃,难以平静。
母亲做了一个称职的老师、妈妈、和媳妇,却付出了健康的代价。在我的记忆里,母亲,针剂是一打一打地开,西药是一把一把地吃,汤药是一碗一碗地喝。家里的炉子上常年熬着中药,药香弥漫在空气中,也沉淀在记忆里。那时我还小,常常迫不及待地等药熬完,好捡里面的枣子吃。那些枣子煮进了药香,甜中带苦,别有一番滋味。也会在母亲吃丸药的时候,讨一点儿来尝。在我是好玩,根本意识不到母亲身受的苦楚。就在她病休前后,母亲身患八种疾病,以至于大夫完全无法下药,这一味妨着那一种的病,那一味影响这一种的病,只好走中庸之道,以求病情不要恶化。
然而,母亲却是开朗豁达的。母亲嗓音很美,唱歌、唱戏都动听。在台上,她演过新剧《小二黑结婚》里的小芹,也扮过古戏里的小姐、丫鬟、老夫人,大家都夸她扮得角色真实。比如,她扮演《火焰驹》里的李老夫人,在《法场》一折里哭别儿子,每次都真的失声痛哭,卸装后眼睛还红红的。那时候,她在台上哭,观众在台下哭,嘘声一片。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却从没见过母亲流泪,除了奶奶去世那次。在她的影响下,生活的艰辛在我的记忆里基本不存在,记得的都是形形色色的脸谱、花花绿绿的戏服和抑扬顿挫的唱腔。
外公家是大地主,母亲的几个姐姐也都嫁了大地主。据说,当初,二伯父求过二姨,三伯父求过三姨,都被外公回绝了,说:“喜欢唱戏的人家里出不了真官。” —— 在戏台上皇帝大臣、文武百官都扮,出成了假官。我想,除此之外应该与我家三代贫农有关吧?后来母亲嫁父亲的时候,外公已经去世,地主也不吃香了,当老师的母亲被正是军人的父亲吸引,终于作了王家的媳妇,还随着父亲上台表演,扮尽了公主、夫人、小姐和丫鬟,甚至女扮男装反串角色。倘若外公有灵,不知做何感想?
我曾好奇地问过母亲为什么会嫁给父亲。父亲看了一眼母亲,开玩笑说:“你爸我长得帅呀!”母亲也笑着说:“是真的。你几个姨都比我长得好看,小时候顽皮斗嘴,都笑话我是丑八怪。我便想着,要找一个最标致的女婿。”我见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果然英气逼人,可我不太相信,母亲哪里是仅仅以貌取人之人?果然,后来她告诉我说:“你知道我们姊妹五个都是姑娘,两个舅舅不是你外婆亲生的。你外公临死前把你外婆交给了我,要我养老送终。我得找一个家里兄弟多、不会被拉夫的。”——父亲兄弟四个,果然多。外婆也果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由父母亲养老送终的。
我难缠,又问父亲:“那你那么帅,怎么会娶了我妈?”心里想:我妈不怎么漂亮呢。不是说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的吗?父亲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没见到你妈的时候就中意她了。当初我自己没念成书,就打定主意要找一个上过学,受过教育,有稳定工作的。所以,你三爷介绍你妈情况的时候,我一听就喜欢。又是当老师的,受人尊重。再好不过!我和你妈只见了一面就结婚了。”现在看来,算是一见钟情了。
父母的婚姻虽然是传统的媒说之言,但他们的爱情却一步一个脚印。他们的浪漫,与现在的年轻人大相径庭。父亲当时还在服役,只能鸿雁传书。提起这个,母亲又笑了,说那时年轻,把信里写得好的地方用红笔划出来,加上评语,又逐字逐句地修改错别字,然后再寄回去给父亲看。母亲说,那些信都被她用红丝带扎着,一捆一捆地压在箱底。可惜后来文革中,母亲因为教书太好,被打成了“学习资产阶级教育方法的急先锋”,隔离审查。父亲正相反,被评为“学习毛主席思想的积极分子”,在县里开表彰大会。母亲怕连累他,嘱咐他把信都烧了。
父母那一辈人是传统的,感情内敛而含蓄,走在路上连手都不好意思拉。他们更甚,连结婚照都不好意思自己去,而是和另一对新婚朋友一起拍的。一张照片上有四个人,两对夫妻。母亲出身地主家庭,却没有物质观念,结婚的时候,父亲还没有退役,只领了证,家人简单吃了个便饭就算完事,连结婚的新衣服还是母亲出钱置办的。父亲总说这辈子亏欠母亲太多,对她非常尊重。这在大男子主义盛行的年代,显得尤为珍贵。在我的印象中,父母从来没红过脸、吵过架,他们总是和和睦睦的,平日里彼此叫着对方的小名,亲切而温暖,让我羡慕之极,也使我对婚姻和家庭充满了信心和向往。
父母俩人白手起家,自力更生,一生经济都不宽余,却时常参与公益事业。二十年前,家里的陈年老帐还没还清,村里提议着要修学校,父母热烈响应,加入筹备组,捐出了所有存款。父亲又执笔写了倡议书,四处奔走,八方呼吁,终于在两年后落成了三层楼的新校舍。后来,父亲电话里热切地说,他牵头筹了一笔款,准备扩修前年被火烧毁了的戏楼,也同时加固一下进村的公路。现在,新戏楼又宽敞又大,密封也好,还有后台,比当年四处漏风、破破烂烂的旧戏楼可好太多了!
退休后,除了唱秦腔,父亲开始做两件事:练书法,准备出书。他是个有心人,保留着所有从参军到退休的日记。所以,开始准备写书的时候,材料是现成的,故事是亲历的,人物是眼见的,一路写得很顺利。仿佛只是回头把一生的日子,用文字的形式又走了一遍。他那本书叫《随感录》,我把里面的散文录了出来,单独放成了一个专辑。你若有兴趣,可以去翻来听。
退休后,母亲也只做两件事:休养身体,照顾父亲。父亲那一辈人,是不下厨房、不干家务的。母亲一生都在照顾他。父母亲结婚五十九年,接近一个甲子。两人相互扶持,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如今,父亲走了,留下母亲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可她哪个孩子家都不去,她说她要守着家,守着她和父亲的家。
母亲八十周岁了。每一次打电话,她都会感慨,说:“你太远了,太远了!只能啊听听你的声音。”唉,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再回去看看她呢?
想起父母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把老二带回家,亲自抚养。那时孩子很小,每天都需要抱着哄她睡觉。母亲哄孩子睡觉的时候,常唱的一首歌叫《采花调》,是当地的一首民谣。我不记得所有的歌词了,但那个曲调非常优美。孩子曾经说:“妈妈,你要把这首歌给我教会,我将来好哄我的孩子呀。”
老妈,今儿是母亲节,我唱两句给你听。我也不知道我唱的对不对。要是不对,你再教我。“正月里采花无哟花采,二月间采花花哟正开,二月间采花花哟正开......”是不是这样,一个月一个月唱下去,一直唱到腊月?今儿是母亲节,再说一次:“老妈,节日快乐!”
也祝每一个听到我节目的人和你的母亲节日快乐。好,我们今儿节目就到这里,下次节目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