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儿时记忆里最深刻的,当属上山拔草拾柴。
我在秋林坪度过了整个童年,八岁以后才离开。那时候,秋林坪周围都是荒山,除了实在危险的悬崖上还长着野草和灌木,但凡人能上去的地方都被扫荡一空,连草根都被挖光了。生活应该是艰难的,但孩子的眼睛过滤了那些苦涩,留在记忆里的片段全是美好:
——酷热的夏天,太阳热辣辣地烤着,高山上的麦子熟了,空气中充满了熟麦的清香。云雀从脚下扑棱棱直冲云霄,定定地悬在空中叫着“惊死了绊死了”。远处有布谷鸟的叫声随风传来,忽远忽近。这时,摸一把脸上的汗,把麦秆小心地插进浅浅的泉水里,吸一口甘甜清凉的泉水,暑热顿消,满心欢喜。
——傍晚,哥哥带着一队小弟小妹背着旋得高高的柴火往家走,甩着用草扎成的拂尘,扮成七仙女的样子边走边唱。夕阳下,他背篼上的柴火在山风中有节奏地晃动着。
——秋天的早晨,和朋友拖着比自己还高的大背篼去拾干洋芋叶,满身露水,深棕色的叶子抓在手里软软的,特别舒服。
——春天,一株一株的山桃开满了花,斜斜地立在地边儿,不经意回头就会被惊艳。夏天的山丹丹开得红艳艳,偶然折一枝插在发梢,或者挖一株移栽回家。更多时候就任它在那里开着,每天路过时看一眼。
——最爱是摘野草莓和野莓子,在没有树的荒坡上最多。野草莓几乎都是白的,偶然碰到几颗红的就像中了大奖,一定端端正正地和最大的几颗“雀儿蛋”摆在最中间(野草莓都小,最大的也不过野雀儿蛋那么大)。那种自然纯粹的清香和甜,是超市里卖的草莓和红莓怎么都赶不上的。
…...
如今回头看,我非常感谢儿时在秋林坪的生活。它给我打下了健康的基础,引导我亲近自然,教会了我乐观独立地面对一切,并且学会了感恩。如我的父亲一般,我也深爱着那片土地。
林
1966年春节前,《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在全国各报连篇累牍地转载。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也在各报头每天刊登。文化大革命的序幕在强大的舆论声中拉开。
地处西北大山深处的秋林坪村,那年正月没有办社火唱大戏,显得异常平静。回家过年的脱产干部和村干部聚在一起讨论着全村当前的困难。大家都认为当前的主要困难是缺烧柴。古人说:“烧焉大似吃焉。”树完了,山秃了,无柴无草,人们用什么焰坑做饭?没粮吃国家尚可救济,难道没柴烧也要国家救济不成?所以,尽快解决烧柴问题,是全村当前的头等大事。
说干就干。村上立即划出一百亩荒坡,栽植薪炭林。根据当地实际,栽沙棘最实惠。一来沙棘苗好找,二来容易成活,三来发展也快。全村约四百多人,每人二十棵沙棘苗的任务,正月十三日集中栽植。记得那天村干部安排我验收沙棘苗。为便于发展,村上要求稀稀拉拉栽植。约九千株沙棘苗竟栽了满满一荒坡。
栽植的沙棘苗长势良好。可是好景不长,没到冬天就被人们挖光了。有人编了个顺口溜:“春天栽,秋天拔,冬天煮了罐罐茶。”主要原因是管理不善。开始时村干部还管得严,谁知文化大革命以雷霆万均之势席卷全国迅猛异常。到秋季就波及到秋林坪村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大幅标语写在墙上,喊在口上,落实在行动上。在打倒走资派时,连村干部都被打倒了。基层组织瘫痪了,村上的事情无人管了。所以当年造下的薪炭林被人们抢着挖光了。林未造成,反将荒坡挖得千疮百孔。村上有组织的第二次植树造林,就这样夭折了。
村上有组织的第一次植树造林是在1957年春天。
那时我已小学毕业辍学在家务农。当时秋林坪初级小学校长马进川于1956年春,带领小学生在东山的荒地里载了约一亩经济林,有桃、杏、梨等。按班分片管理,并竖有各班牌子。这个榜样启发了村上的青年人,都向团支部提议要造青年林。经党支部同意,全村青年于1957年春在东山的高高山咀上栽植了五亩白杨林。
在植树的那两天,全村青年总动员。男的砍栽子,背栽子,挖窝子。女的担水浇树。那时我十七岁,能上树,安排我砍栽子。早春二月春寒凛冽,时有雪粒打脸。我穿着棉衣棉裤,从十几米高的又光又滑的白杨树上爬上溜下,不停地砍栽子。棉衣棉裤被泥水青苔弄脏了,湿透了,但心里却很高兴。这片白杨树长得粉白青翠。到1961年春季时,每棵树都长到六七米高了,有碗口那么粗,生机勃勃,旺盛葱茏。
1958年大跃进中,创高产放卫星的消息经常有。干部说起假话来,一个比一个胆子大。《人民日报》曾报道过小麦亩产八千多斤,中稻亩产六万多斤的消息。连毛主席都为粮食太多发愁。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指导下,掀起了大炼钢铁,吃公共食堂的高潮,刮起了共产风。家户做饭的铁锅被砸烂炼了钢铁,村上的千年古树被砍着烧了饭,集体储备的粮食也吃完了。至1961年初夏,公共食堂实在办不下去才逼迫解散了。
公共食堂解散后,人们更加恐慌,家家都面临着无柴无锅无粮的绝境,人人都有随时死亡的可能。为了生存,人们疯狂地扑向这片全村在吃公共食堂时都没舍得砍伐烧饭而正在茁壮成长着的青年林。一两天时间被砍挖歹尽。人们用洗脸的搪资脸盆煮野菜充饥,村上已饿死了几个人。在这紧急关头,党中央下水救人,调粮济民,人们才有了活命。我们村上前两次有组织的植树造林的失败,不能不说和当时全国的政治大气候不无关系。
文化大革命中自从成立了革委会,特别是经过整党,村上的混乱局面基本平息,逐步走上了发展农业生产的轨道。大集体借着“农业学大寨”的东风,干了两件有益于子孙后代的大事。一是花了十年时间兴修水平梯田八百亩,解决了全村人的吃饭问题;二是自1970年至1986年用了十六年时间植树造林七千多亩,这不仅解决了全村烧炕做饭的柴火,也解决了部分修房盖屋的用材。更重要的是保护了植被,抑制了水土流失,也改善着生态环境。
1970年春季,村支书王在宝吸取村上前两次植树造林失败的经验教训,决定今后每年春季栽植薪炭林一百亩,连片栽植,封山育林,专人看护,不准人畜入内,违者重罚。花了十二年时间,先后在大沟里、党家河那、溜沟儿、土桥子沟、上下安家湾、山水沟、红鹞子湾里、熟地边、乘驾山墚上等地栽植薪炭林一千一百亩。还在有泉水的水眼儿、乱石窖、凉水泉栽植白杨树一百亩。因有严格的管理制度,所有栽植的薪炭林成活率都很高。每棵沙棘都能繁殖出茂密的嫩苗来,枝杆交错,青翠葱茏,人都挤不进去,三年时间就能长成大柴。可喜的是在沙棘林中还自然地长出了不少乔木,如白杨、刺槐、酸梨、毛桃等。
自1973年开始,按栽植薪炭林的先后顺序,每年冬初都挖一百亩沙棘,以解决每家越冬烧饭用柴。在挖柴时,按人六劳四比例分配。不准超挖,不准伤害其他乔木。
第一次挖柴时,我正好回家。在村边大场里安了一个磅称,每个人背的柴都要过称。凡超挖者,都要扣除堆在场里,最后分给“五保”老人。每家都能分到五百至一千斤柴。这对多年来缺柴少草的秋林坪人来说,无疑是一个特大的好事。
挖过沙棘的地方,其他乔木完好无损,仍然严格管理。第二年开春后,沙棘的毛根上又生出密密麻麻的嫩枝,而且长得更繁荣茂盛,一年就能长两米高,三年又长成一片大沙棘林。其中的乔木越来越多,越长越高,和沙棘平分秋色。到后来就成了乔木林了。林多了,为了便于管理,除一百亩白杨树外,其他薪炭林按四个生产队划分,自行管理分配。现在看来,破坏最严重的就是这些各队自管的林木了。
1982年春,武都县林业水保局给秋林坪村调来了一卡车(约七万株)油松苗。全村第一次在老毛沟和阳山墚上栽植了一百亩用材林。在这次造林中有个小故事:凡是老实人栽的树成活率都低,凡是懒人栽下的树成活率都高。究其原因,是油松苗不足一尺长,老实人埋得深砸得紧,把树苗砸死了。懒人挖一镢头坑,放一株苗,用脚将土回填,踩实就行了。这样不伤苗,自然成活率就高。这对后来大面积栽植油松提供了一条好经验。这是大集体第一次栽植用材林,也是大集体最后一次组织植树造林。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一心一意图发展是国家大气候。武都县北峪河治理管理局于1982年成立,刘尚文任局长。以“希望在林,生态优先”的思路为指导,确定米仓山、云雾山、雷达站墚一带为植树造林的试点。选派管理局植树造林有经验的干部,林业工程师王体才具体抓点。这就为秋林坪村大面积植树造林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
王体才和我同村,同龄,同学,是个正直务实的人。记得在小学五年级的一次考试中,他将“植树造林”写为“吃树造林”,一字之差被扣去五分。老师在讲评时说:“你将树都吃光了,还怎样造林?”谁知他后来却一直在林业部门工作,真是造了一辈子林,“吃”了一辈子树。他参加过安化镇大旋、道天坪造林,他参加过汉王镇甘家沟水土流失治理,他参加过龙凤乡植树造林,他参加过武都城关北山绿化,他引进过浙江温州橘柑并对武都老桔树进行改良,他在武都县园艺场培育过良种苹果。这次派他在家乡造林抓点,再高兴不过了。
1976年王体才在龙凤乡植树造林时,就曾动员本村干部培育槐树苗,既可外调也可自植。村干部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他就在自家一亩多自留地里培育槐树苗。1979年春,他培育的槐树苗挖了三万多株,卖了一千多元,亩产年平均收入五百元,是种庄稼的一倍。1980年土地承包到户,秋林坪村好多人跟他学,共培育槐树苗六十亩。1982年又培育油松苗十六亩。北管局在抓点绿化中,将槐树苗每株三分钱,油松苗每株一分钱收购来,又无偿送给秋林坪村搞绿化,秋林坪人一举两得。
1983年由于荒山承包到户,北峪河治理管理局组织全村大面积连片植树造林,谁栽谁有,集体和个人共同管理。人们刚从大集体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生产力得到极大地发展,植树造林积极性特别高。自1983年至1986年,仅秋林坪一个村就栽植油松4320亩,大杉松343亩,漆树300亩,洋槐2400亩,是全村前十二年植树的五倍。北峪河治理管理局取得了全米仓山系植树造林六万余亩的骄人成绩,被评为全国植树造林先进单位。局长刘尚文同志被评为全国劳模。林业工程师王体才同志,被陇南行署评为种植薪炭林的先进工作者。王体才同志于2004年正月初四日去世,秋林坪村委会为他召开了追悼会,以纪念他植树造林的功绩。这是秋林坪村有史以来,第一次为死者开追悼会。老百姓心中有杆秤,凡是为民众做过有益的事情的人,人们总是不会忘记他的。
人常说:“三分造,七分管。”为了管好这些新造的林木,秋林坪村在北管局的支持下修建了三个护林站,确定了三个护林员。村上每年给每个护林员发两百元护林费。北管局从2002年起,每月给每个护林员发五十元补助费。由于有专人管护,所造林木生长旺盛。我们村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所造林木,大的已可作为栋梁,小的也可作檩欠木椽了。
秋林坪村有组织地大规模地植树造林于1986年基本结束,周围各村也有规划地连片造林,已和秋林坪村的森林连成一片。村村植树,户户造林,松杉竞生,乔木皆长,荆棘聚茂,杂草繁密。满目青山,莽莽苍苍。千沟万壑,青翠葱茏。林荫遮天,百鸟和鸣。水土流失基本得到抑制,生态环境逐步得到改善,“再造秀美山川”的愿望逐步得到实现。
秋林坪村有集体造林小队分管,个人连片造林与集体统一管理,还有个人承包造林、投资造林、和在良田中栽植经济林木等各种形式。
个人承包荒坡造林的是王辉。他于1982年全村尚未向家户划分荒山荒坡时,便承包了七十亩荒坡地栽植洋槐。由于取得了良好的成绩,被武都县委、县政府于1984年评为勤劳致富的模范。
个人投资开发荒山植树造林的是王维廷。他于1996年秋,将离村最远的西北峡谷地带三百亩村上未划分的低半山干旱荒坡投资一万元钱,二千斤粮食雇人开为平台植树造林。先后栽植花椒树五十亩,杜仲树二十亩,落叶松、云杉七十亩,播种黄芪八十亩。现在花椒、黄芪已初见效益,其他树也长势良好。在这里植树比在高寒阴湿地植树要多花一倍的气力。每栽一棵树都要浇一涌底水,水要在半沟里去挑,来回一趟在羊肠小道上走半个小时。这里虽不像桃花源那样与世隔绝,但也看不到村庄,听不见鸡鸣犬吠。他为了护好这片林木,在这里修了一间房,打了三眼窑洞,长年累月吃住在这里。这里野雉、鸹鸡颇多,有时就在他门前觅食。他说这是个休养的好地方,白天无噪音,晚上夜更静。我虽喜欢安静,但在那样的地方,白天我一个人都不敢住,晚上就会吓出心脏病。天道酬勤,他的大胆投资和辛勤务作,我相信会得到丰硕的回报。
秋林坪人经过土地承包和荒山育林,初步过上了温饱日子,但不富裕。人们又把目光瞄在了植树造林上,发展以花椒树为主的经济林木。可是种植花椒树却不像种植薪炭林和用材林那样容易,它非常娇气,不掌握科学栽培技术是种植不好花椒树的。使人头痛的是树干流胶病,正当花椒挂果正繁时,树杆一流胶油,花椒树就枯死了。为了培育好花椒树,他们向地区农科所花椒培育专家王世吉请教。王世吉告诉他们合理栽植,科学管理的方法,并赠送了《花椒栽培技术》和《花椒病虫害防治》的书。知识改变了经营的观念,科学开启了致富的源泉。他们照着书本的要求一样一样地去做。对密植的花椒树合理留苗,对留下的树科学修剪,并注意了锄草、松土、施肥,终于掌握了花椒树栽培和管护的科学技术,成功地防治了花椒流胶病等病虫害,取得了花椒的丰产丰收。每亩花椒收入达1440多元,是种小麦价值的四倍。现在全村平均每户有二亩花椒树。站在山头望去,每条水平梯田里都有一块一块百纳衣似的椒树丛生,碧青苍萃,兴旺茂盛。在夏日红果压枝,绿中透红。人们的脸上亦泛出喜悦的红晕。
我希望秋林坪人都能够学文化,学科技,更新观念,广开思路,财源亨通,富裕安康。我更希望秋林坪人要抓住西部大开发的大好时机,和退耕还林的富民政策,从本村的实际出发,搞好规划,突出效益,发展多种经营,凭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治穷致富。在全国人民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步伐中,不要被拉得太远。
二OO四年元宵节写于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