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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 老宅和奶奶

(2021-01-26 19:01:48) 下一个

十七年前,生老大坐月子的时候,初初体会“养儿方知父母恩”。于是写了这些文字。腊八是奶奶忌日。翻出来给父母看。——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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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中,家是一座老宅,两层木质楼房,有东西厢房,坐北朝南,灰瓦屋脊青石屋檐,尺高的石条砌成的台阶之间,是两个小小的花圃,黄灿灿的金丝莲、火红的山丹丹、粉蓝的喇叭花、各色大理花、月季、和菊花随着季节依次开放。

 

大门开在东南角,紧接院墙。院墙外有两棵苹果树、一棵桃树、一株钻天杨。往右转,在西厢房背后,有两棵高大的甜梨树。大门斜前方有两棵大梨儿树。院墙前有一条窄窄的小径,再前是一片小小的园子,三边依次种着一株花椒 、一株核桃、一株酸梨。地里依时令种小白菜、韭菜、黄花菜和豆角。至今记得,夏日里天长暑热,往往会做晌午饭,揪一把鲜嫩的椒叶、放几瓣野生的小蒜在酸菜汤里,香气扑鼻,滋味无穷。


那时年幼,只记得正楼作储粮纳柴用,上有两门两窗,楼梯在奶奶的卧室,常常门窗紧闭黑乎乎一片,没别的事不会轻易靠近。若要上楼取柴禾,必定姊妹几个一起去,独自是不敢上楼梯的。当然,这也有好处,我们小孩经常在麦草堆中窝酸梨儿,大人们是不知道的。

 

关于正楼最美好的记忆,是一次随奶奶上楼取东西,开了楼门,望出去是对面山岭,通往城里的山道看得清清楚楚。正是黄昏时候,村里炊烟四起,夕阳的余晖涂亮了鳞次的屋顶,天空透亮如水。刹那间,心里充满了模糊的喜悦和自豪:我的父亲在山那边的城里工作,总有一天,我也会沿着那条山道去城里。——去城里是那时最大的梦想。几年后,随父母迁往城里时,果真满心欢喜,没有丝毫背井离乡的惆怅。


那时,西厢房住着伯父一家,我们住东厢房。东厢房紧挨着厨房,楼上是家里的储藏室,米、面、油、调料以及正月里的腊肉、包子、花卷儿等等都放在那里。那也是对我最有诱惑的地方。每次奶奶上楼都会毫不迟疑地跟着,期望能得到一块肉臊子或半块饼,就是什么都吃不到,哪怕看看闻闻也是欢喜的。——生活的困难,在我就是这点记忆了。

 

楼檐上有鸡窝、鸡架,常和姐姐们抢着去捡鸡蛋,也常被西天的云彩吸引了目光。有时在院子里玩,抬头望见湛蓝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丝云彩,仿佛就搭在房顶上。那是记忆里最清澈最美好的天空。那时村里还没通电,晚上摸黑去玩的时候,总是等不及月亮出来。记得秋收的一个晚上,帮二伯父家收麦草,白天刚碾过麦子的新草,还留着熟麦的清香,软软的,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黄色。那晚的月色真好!莫非是十五?路上的每一个坑坑洼洼都看得一清二楚,连房屋拐角和树下的阴影也不那么黑暗,反倒有了某种虚幻飘渺的美丽。那也是记忆里最明亮的月光了。自从进了城,仰望夜空时,再也没有了繁星密布的景象。


对老宅的记忆是和奶奶联系在一起的——就在新屋建成的那年腊月初八,奶奶去世了,没来得及搬进新居。对奶奶的记忆是和她那件黑色大襟外衣联系在一起的。印象中,奶奶盘发,缠一块黑纱包头,常年穿一件黑色棉布大襟外衣,右扣,第一个钮扣上系着一块白色手绢。小脚,裤口扎在绑腿里,干净利落。她的衣襟是百宝盆,也是我们的避风港。她常常会出人意料地从衣襟里摸出半角饼子,一块土豆,一颗水果糖,一个梨、苹果、核桃、桃子、杏,一截黄芪、党参、荠荠根或者一把草莓什么的,随时塞在我们手里。我们是她忠实的跟屁虫,无论她去哪里,都会磕磕绊绊地跟着,哪怕上茅房,也要拽着衣襟一起去。忙的时候她也急,轻声呵斥:“让开,我的小娘哎!”冬天,我们常常偎在奶奶怀里晒太阳。我最年幼,缠着她的时候也最多。夜里都抢着跟她睡一炕,贴着她的后背,感到无比的安心。


奶奶不识字却识大理,对人热情慈爱,年纪辈分都高,亲房邻居有什么事都习惯讨她的主意,婆媳妯娌有什么矛盾也找她排解,就是新嫁娘想家也喜欢说给她听。记忆里,她总是笑着的,皱纹一道一道排在额角,像盛开的金丝菊。奶奶高寿,活到八十三岁,却不幸守寡四十余年。爷爷病逝时父亲才六岁。四十多年来,她一个女人家,从早到晚忙出忙进,把孩子们拉扯大。为了逃避兵役,把二伯父过继给了三爷爷,三伯父过继给了四爷爷。为此,奶奶过世后,连夜赶来的三伯父号啕大哭,以头抢地,说奶奶把他给了人,归西时也不等他回来。其实,奶奶最自豪的就是这几个儿子了。她常满足地说:“我的儿子都是干部。”听见车喇叭进村便说:“是我儿回来了吧?”也常在过年的时候给我们吩咐喜话:“我娃长大了当大干部!”对她而言,“干部”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大干部”就更了不起了。

 

父亲们总是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因此,一进入腊月,奶奶有空就去村口转悠,常常望着对面山上的小道念叨:“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若真的看到人来,听声音是父亲他们时,便兴高采烈,对我说:“快去,跑回去给你妈说!”我便飞奔回去再飞奔回来,依旧拽着奶奶的衣襟,等父亲们从沟底上来。我的兴奋不仅仅因为父亲他们的归来,还因为终于可以吃到奶奶为他们留下的核桃了!那些核桃,装在一个小布口袋里,奶奶密密麻麻地缝了口,放在热炕上烘着,每晚我们都用脚踢来踢去。踢一脚响一声,心也跳一下,想像着核桃的美味,企盼着父亲们的归来。


春节里,村里热热闹闹地唱大戏,奶奶便兴冲冲地看大戏,早早吃完晚饭来到场地,坐在从来不搬回家的条凳上,一场不拉,就是下雪也要看完。她总是得意地对外村人说:“看,台子上都是我的儿子、媳妇和孙子!” 那一刻,仿佛她平生所吃的苦、所受的累都得到了回报。可不是吗?二伯父的生,三伯父的丑,父亲、母亲的花旦,堂哥堂嫂们的净、生、青衣,有时候我们也充当衙役、丫鬟,满戏台除了我们一家,真没几个别家人。


奶奶是个勤快的人。每天等我们起床的时候,她已拎着粪兜粪锄绕村一周回来了。那时候,因她不愿意离开老家,母亲便在村小任教,姊妹们也在村小读书。我还没上学,母亲和姊妹们去学校后,我便随着奶奶准备午饭,淘菜、洗土豆,去楼上拿个辣椒,跑到大门口的小园子里掐根葱什么的。有时候也会跟她去自留地里干活,顺便摘点豆角、黄花。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跟奶奶种土豆。她在前面挖一个窝,我跟在后面扔一个子。那一年,我们祖孙种的那片土豆长得最大。于是,我便很得意,以为是自己的功劳。

 

奶奶非常疼爱我们,有好吃的总是留给我们。也记得每个孙子的生日,到那天,必定煮俩鸡蛋以示庆贺。有一次大姐过生日,白天忙来忙去忘了,睡下后才想起,奶奶立即起身,赶着补了两个鸡蛋。那些年,大姐身体弱,奶奶更精心,总让大姐跟她睡。有一次,也许是晚上去玩的时候着了风,大姐夜里老会惊醒,醒后哭闹不睡。奶奶却说,那是被什么东西撞着了,受了惊吓,要叫魂。于是,天黑后,她在大门口的石墩上放一碗水,拉长了声音叫着大姐的名字,说:“回来,回来,回家吃馍馍,喝汤汤来......”她叫一声,我们应一声:“来了,来了。”如此三天,大姐果然好了。——现在想来,那番举动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可每每想起,还是感动的眼热鼻酸,为的是奶奶的那份心。


奶奶一生好强,些微的头痛脑热、拉肚子,丝毫都不在意。于是,那天晚上她蒸了一大锅馍馍后说不太舒服,不想吃饭,先去炕上躺着时,谁也没料到她就此卧床,三天后便撒手尘寰。后来妈妈才告诉我们,奶奶子宫癌晚期已一年有余,真不知她是如何忍受那份疼痛,笑着面对每个人的。直至最后一刻,奶奶的意识都是清醒的。当时我在场,正爬在炕边,下巴刚好抵住炕沿。她先说了句话,妈妈翻译给爸爸说把她放在床上——先前,是妈妈一手照顾她(她最喜欢妈妈,以前病了时只要妈妈伺候,别的媳妇包括儿子们都不要),不料两三天下来,本来体弱的妈妈也患了重感冒,于是,爸爸接替了她,奶奶当时斜靠在父亲怀里。——然后,她笑了笑,示意要睡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她就这样去了。当天,她还对父母说:“你爸就是今天去的,不知道我能不能支得过去?”隔了四十余年,两位老人还是赶在了同月同日。奶奶去的安祥,当时我并不知觉,既不害怕也不伤心,只觉母亲的声音有点异样,她说:“快去叫你二妈。让你哥把娃们都叫回来。”——二妈就在卧室旁的厅房里,哥哥怕奶奶烦,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去外面玩了。


奶奶去世时,正是天寒地冻的季节,但她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村里专门发了电,彻夜灯火通明,家里可着院子搭起篷布,吊丧、守夜的人夜夜通宵。那时,家里已是四世同堂,光孝子就从大院西头跪到东头。发丧的时候,花圈、挽幛已到了坟头,灵柩还在半路上。于是,后来便有了一个说法:“宁看王家埋坟,不看林里人唱戏。”林里是旁边的一个村。


屈指算来,奶奶过世已经二十五年,但她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想起来,仿佛是昨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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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树枝儿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cxyz' 的评论 : 儿时的记忆总是那么鲜活,现在的日子倒平淡的紧:)
cxyz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树枝儿' 的评论 : 这样才能真实动人…
树枝儿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cxyz' 的评论 : 谢谢,其实不是硬写,那些人、事、物都印在心里的。:)
cxyz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

树枝儿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XQQ' 的评论 : 谢谢。我很想她。
XQQ 回复 悄悄话 Touching 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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