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战备荒也是“上管改”的一部分。二年级下半年我们来到邯郸某部队军训。连队政委在绶枪仪式上慷慨激昂,鼓励我们练好杀敌卫国的本领。他手握乌黑闪亮的自动步枪,在结束讲演前假装遗憾地宣布:“由于枪支不够,个别同学将与其它同学合用一支枪。”在军乐声中政委一个个点名,同学们一个个上台领枪。政委读完名单上最后一位同学的名字,没有我这个“编外人员”,我并不感到惊讶,也不失望,一切是意料中的。
在军训一个月中,出操、行军、瞄准、刺杀、拆枪擦枪、磨爬滚打我都得假装手里有一支枪,象哑剧演员一样作出准确的动作。跟我合用一支枪的自然是高书记。只有得到他同意的情况下我才可以摸一摸他的枪。
没有枪也有没有枪的好处。拉练和夜行军的时候我一身轻,不过高书记此时最慷慨,经常主动把枪给我背。有一次拉练,参观某部坦克连,几辆T-54在原野上风驰电掣之后,停在我们面前,坦克连长站在冒着柴油味儿的坦克旁边,给我们介绍坦克的性能。最后,他说,“由于大家都背自动步枪,进出坦克不方便,所以就不请大家参观坦克内部驾驶舱了。”
我一听乐了,向前跨了一步,大声道,“报告连长,我没有枪,可以参观吗?”
坦克连长愣了,看着我不知所措,走到一边问我们的王连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趁这个机会冲上了坦克,跳进了炮塔,从炮塔又钻进了下面的驾驶舱。从驾驶舱的瞭望孔我看到外边有点混乱,紧接着听到上面咚咚咚的声音,“出来,出来,别乱动,”我手握方向把,倒是真的没敢乱动,不过觉得闯祸了,爬出来,高高地站在坦克上,举起双手,做出投降手势,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你的问题我们回去处理,” 王连长对我说。
回去后,王连长大概是把我忘了,或者觉得没法处理,按部队规定没收枪行不通,本来就没有枪,所以就不了了之了。实弹射击也依然让我参加,大家排成一排趴在地上,瞄准,射击,而我站在后面看。等大家打完了,我从高书记手里接过抢,趴在地上,瞄准,射击,大家排成一排站在后面看着我。平时实弹射击每人发三颗子弹,最后一次每人发了十颗。我还是等大家打完了,接过高书记的枪,上好子弹夹,趴在地上,一枪,两枪,三枪。突然我感到了一种冲动,像跳上坦克一样的冲动,悄悄地板开自动拴,一扣扳机,啪啪啪,连发了七枪。我觉得耳朵一阵耳鸣,可是还是听到了后面女生的惊叫。“什么情况?” 王连长跑过来。
“你的问题我们回去处理,” 王连长对我说。
这一个月本来是对人的一种精神摧残,一种人格的侮辱,但我却津津乐道,毫无怨言,原因是系里另一位女生也没有枪。她也是插队回来的,是位才女,小提琴、二胡、手风琴都会。我在宣传队开始对她倾心,到了部队更觉得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每天一起表演哑剧,一起表演双簧何乐不为。我站在坦克上微笑时,眼睛在看着她,双手举起来,好像是投降,实际上我在向她招手。
那个年代在大学是不可以谈恋爱的,听说北京工业学院和北京航空学院就有两个知青因为谈恋爱被送回农村。当然,学校的规定是给一部分人定的,不是给所有人定的。梁必业中将的儿子梁凯民在学校绯闻不少,乱追女生,学校拿他也没办法。我不一样,要格外小心,默默地隐藏着我的感情,没敢公开追那位女生,连一场电影都没一起看过,就等毕业后向她表白。但是大概还是露了马脚,高书记有一天象随便聊天似的漫不经心地警告我说:“她家里也有海外关系,你要注意你的表现。”
离毕业还有两个月,我们去农村学校实习,几个人一村。在延庆县的一个山沟里,我鼓起勇气,给那个女生写了一封信。然而,站在邮筒前,我又胆怯了,瞻前顾后。万一信被别的同学看到怎么办?拿出笔把回信地址涂了又涂。在邮筒前走来走去,最后还是把有生第一封情书放进了口袋。
毕业那天到了,在数学系阶梯教室,工宣队刘队长宣布了分配方案,我被分到京郊一所中学。一位同学听到分配后,冲出阶梯教室,从外边扔进一块砖头,砸碎教室的玻璃窗。砖头“咚”的一声砸在后排椅子上,没有伤到人。“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刘队长惊慌失措地喊道。
回到宿舍,只见三楼浓烟滚滚。上楼一看,几位同学正在发泄,在楼道里烧书本、凉席、椅子。他们都是插队回来的,有别的系的,跟我一样,对学校的教育、压制和分配不满。我立刻参加了他们的行动,从宿舍里拿出一瓶墨水,狠狠地扔到墙上。墨水像眼泪一般淌留下来。
消防队赶来,一个消防队员跑到楼上,在楼梯口张望了一下,看见愤怒的学生,又跑下楼,跟另外几个消防队员嘟囔了几句,就在外面等候。
那是在师大的最后一天。高书记留校,在系里呆了一段时间,后来被分到学校伙食科搞后勤工作,吃得肥头大耳。以后几次同学聚会,只要我参加,他都不来。
砸教室玻璃的那位同学,通过夜大和自学,成为北京第一批注册律师。以后在香港获得法律硕士学位,在北京成立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名望很大。
那位女生最终是跟了别人,“分手”前找我谈了一次话。我向她表白了,她也向我坦白,看出了我的心思,但她已经有了归宿。后来才知道,她父亲跟我父亲都是西南联大毕业的,还是同行,说起来都记得。
那双插队时穿的土布鞋和那封情书,在那场小小的校园暴乱中,随着我三年的精神枷锁化为灰烬。 背起背包走出校门时,校园上空还弥漫着浓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