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抒怀(二十)海南省农垦中学的教育顾问张必锟
张必锟先生是北京市著名的中学语文老师,人民教育出版社(以下简称“人教社”)分编型《阅读》教材初中六册、高中《文言读本》文言文的特约编辑。
1983年暑假,我与张必锟先生在洛阳全国实验教材备课会上初次相见。我们一见如故,从此成了忘年交。
1986年9月,必锟先生和我应邀参加人教社初中语文实验教材《作文·汉语》(修订后书名为《写作》)的修订工作。我们同住人教社招待所一个多月,朝夕比邻相处,在先生的指导下修改教材,在修改中学习先生的文字功夫,亦师亦友,受益终生。
那年国庆节期间,我们应邀到先生家做客,饭前欣赏他演奏钢琴,每弹一曲,他都要先讲讲该曲的由来。还记得,先生演奏肖邦的《黑狗》时讲的故事,那是肖邦去看他的情妇时,因情妇未起床,肖邦在客厅等候,无聊至极。恰好,一只小黑狗也无聊,自个儿打转,想用嘴咬住自己的尾巴,转了许多圈都咬不到。肖邦见此,突发灵感,谱了这首曲。由此,我们不仅看到了语文教育家必锟先生多彩多艺的人生,更见识了他这位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高材生的非凡记忆力,也完全理解他在教学生文言文诵读时,为什么不必看课本就可以指导学生诵读。
话说1991年,教育部决定海南、云南和湖南进行高考改革先行试验。时称“高考三南试卷”。4月中旬,海南省农垦中学赖校长让我跟他一起,专程到北京了解有关高考改革的信息。当年主持高考语文命题的仍然是北大附中副校长、语文特级教师章熊先生。于是,我电话约请章熊先生4月18日一起聚餐,并请他约请我们的老朋友张必锟先生来共进晚餐。
那次聚餐还有我们华师一附中的学长,中国科学院数学所罗声雄教授。当时在座最关心高考的是赖校长和罗教授,赖校长一心为公,罗教授爱子心切,都期待章熊先生多讲讲命题的事。但是,作为高考资深命题负责人的章熊先生,非常明白《国家保密法》的分量,既然参加了命题,就不会在高考前泄露哪怕一点点有关试题的内容。然而,讲讲命题原则是没有问题的。而且,章熊先生高超的语言能力,诙谐风趣的性格,只用一句“小平同志讲要让‘少数人先富起来’”,就说明了“三南试卷”比全国卷的难度要低一些。就这句话,对正在备考的海南省农垦中学的高三师生就足够了。
席间,赖校长与必锟先生交谈甚欢,盛情邀请他来海南讲学。章熊先生插话,他已经退休了,完全可以常住海南,给你当顾问。赖校长立即表示非常欢迎,请必锟先生在方便的时候来海南省农垦中学当顾问。
1992年2月开学初,必锟先生应邀到农垦中学来当顾问。
张必锟先生上任以后,认认真真履行顾问职责,每周参加语文教研组的例会,与年轻教师一起备课;间周一次还要给全组老师系统地讲中学语文教师必备的知识和语文教学法。张必锟先生首先讲《文言文诵读教学》:
为什么文言文课堂教学要以诵读为主?
一、简单地说,就是为了培育语感;没有杰出的语感,任何一种语言都是难以学好的。
二、用诵读为主的方法教文言文,要想达到培育学生阅读能力的目标,就必需有足够的诵读量。“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弃井也。”没有足够的诵读量,功败垂成,这是多年来文言文讲授上的一个很大的失误,该当作为我们的前车可鉴。
三、诵读为主的讲授体例,也可以给一个堂皇的名称:诵读讲授法,或诵读教学法。
第一、诵读和会意紧密连系,以求疏浚文义。会意又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一是心知其意而口不及言;
二是知而能言,虽不中亦不远;
三是言而能中,即所谓确解。
第二、熟练运用记诵的三要素,以求天然成诵。
记诵的三要素是:(1)口熟;(2)掌握支撑点;(3)把握文章理路,即理解作者行辞意图,特别是要弄清各个层次之间的内涵联系,使其言“若出于吾之口”,这就纯属理解记忆了——到这一步,或者接近这一步,才能顺畅地背诵全篇(段)。
课堂诵读操练是在教师的指导下进行的,应以中等学生诵读能力为尺度,设计同一的诵读历程,分段诵读,长段分层诵读。方式要灵活,或自读,或齐读,或领读,或轮读(一部分学生读,一部分学生听),而以自读为主。
教师的指导可以穿插在学生诵读操练中进行,内容不外乎怎么朗读和怎么理解这两个方面。对朗读的指导必需十分具体,因为读音涉及词义,停顿涉及句子的组织,语气涉及虚词的感化和作者的豪情,读得准确可以反过来促进对辞意的理解,这就是前面说的“给学生缔造会意的前提”。
对理解的指导则要求精要,例如对句意、段意、文章的大旨和理路的讲解都不作长篇宏论,只用几句话点到为止,这也是给学生缔造会意的前提,因为陪伴着诵读的历程,会意也将继续进行下去,没有必要把什么话都说完。把这两方面合起来讲,就是“具体”“精要”四字,这是指导的原则。指导不限于教师讲解,也可采用开导提问的方式。
应当指出,教师的领读领背和实时检查学生背诵,是指导诵读的两个主要手段。教师的领读特别是领背,是一种直观的指导方式,可以帮学生正音、读出语气,并咀嚼语句的内容。实时检查学生的背诵,发现问题当即解决,才能加速记诵的速度。在全篇(段)基本成诵后还要留出必要时间让学生提问,进一步理解课文。
总而言之,所谓诵读,就是要求在初步理解的基础上,用朗读的方法,反复熟读课文,逐步加深理解,直到可以背诵。这是前人学习文言文行之有效的好方法,应该在文言文阅读训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接着专门给我们全组老师讲《文言文理路》:
什么是理路?理路与思路有何不同?
所谓理路,就是作者按一定层次表达自己的思想、观点,这个“路”也就反映在文章的布局上。志公先生曾写过一篇《怎样看文章的思路》。“理”在这儿指的是“文理”,即为文的道理。
思路与文理这两者是统一的,但也有不统一的时候。我们读的古文,都是典范文章,理和路都是统一的。如扩展开讲,明清八股文,实际上把文理程式化了。所以八股文是束缚人的思想,把写作思路用固定不变的文理束缚起来,就是八股。什么是为文的道理,什么是作者的思路,有时可以统一,有时可以不统一。
二、研究文言文理路的意义:
文言文短小精悍,如仔细研究理路,就可以更好的理解文章。如《曹刿论战》,抓住了“远谋”,就好理解全文。“远谋”就在“忠之属也”这句话上。如讲理路,突出曹刿的“远谋”就行了。“远谋”是一篇之主。讲清理路,就可以把时间用在诵读上。
其次,从文章的理路可以看出作者的意图。如《师说》,把结尾放在开头,再与原文比较,思考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那样写呢?因为作者就是要突出第一段。主要批判当时的“门阀”思想。“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文章针砭时弊。
看文章的“理”,也就了解了作者的思路,因而对文章理解就深一些。又如《小石潭记》,突破本文的关键在八个字:“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这就是“理”。
再次,找到理路,可以减少许多麻烦。如《过秦论》,是篇史论。全文摆事实,以此为论点提出的依据。
三、研究理路时应注意的问题:
1、注意文眼:如《六国论》的文眼在“弊在赂秦”。分析文眼要注意,一般文章有,但不一定都有。
2、注意文势:跌宕起伏。如《马说》、《捕蛇者说》的结尾一段,极尽跌宕起伏之势。
3、讲开合:与文章理路的关系更密切一些。如《岳阳楼记》,从开头到“属予作文以记之”,就截住了。再用“前人之述备矣”接住上一段,然后再写“北通巫峡,……”。
四、讲理路在诵读教学中的应用:
1、有利于学生的整体理解;
2、加深学生的记忆,有利于学生领悟。
上述系统讲座间周一次,先生主讲,提纲挈领,条分缕析,举例都是《语文》课本中的文言文课文的典型例句,先生信手拈来,脱口而出。令大家佩服之至!亦足见张必锟先生文言功底之札实深厚!
赖校长还请必锟先生负责指导语文组几位年轻教师,辅导他们备课之后,还要去听课、评课。
后来,必锟先生看到我当教导主任,同时还要上两个班的语文课兼当一个班主任,负担太重,主动找赖校长,要求帮我上游丽昭老师班上的语文课。
游丽昭老师特别感谢张必锟先生,深情地说:“我们班高考取得好成绩是与他在语文教学上下的功夫分不开的”。
【张必锟先生(前排右二)游丽昭老师(前排右一)带学生到海南省农垦桂林洋农场游玩】
张必锟先生一生教语文,对一位终生从事教学的老师来说,也许一节课太微不足道了,但是他一生的教学成就,正是这一节一节课组成的,而用自己的一生来备好每一节课、上好每一节课,也是张先生一生的不懈追求!
1986年全国高中语文实验教材会议在山西太原举行,会议安排了一位老师上文言文诵读示范课。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老师的示范课居然还是那种传统的“串讲法”,即老师一边读文言课文,一边逐字逐句翻译串讲。听课老师在下面议论纷纷。《文言读本》责任编辑周正逵老师当机立断,立即在会场找到了张必琨老师,请他马上准备去上一堂真正的文言文诵读示范课。
张必锟先生真不愧是老北大的高才生、北京著名语文老师,周正逵老师只对他说了一句,“请您马上去上一节诵读课!”就去台上安排学生,组织会议去了。留给张必锟老师的准备时间不到二十分钟。
还是那个班的学生,张老师走上讲台,微笑着对学生说:“今天要辛苦你们了,现在我再给大家上一节文言文,我的上法跟刚才那位老师不一样,希望你们能喜欢!”
简单的开场白后,张老师就把课本放在讲台桌上,走到学生中间,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课文。刚背完,台上的学生和台下听课的老师就热烈鼓掌。然后,张老师指导学生开始操练“诵读",方式非常灵活,或自读,或齐读,或领读,或轮读(一部分学生读,一部分学生听),或跟读,即老师高声诵读,学生轻声跟着老师读。张老师一直在学生中间空着手走来走去,挥洒自如,学生兴趣盎然。一节堪称典范的文言文诵读示范课,展示了张老师的坚实的文言功底和高超的教学能力!更让全体与会的高中实验教材的执教老师明白了文言文诵读教学法的真谛。
最难忘1986年9月22日到10月23日,我与必锟先生住在人教社招待所,参加《作文·汉语》第一册的修订工作。那一个月,与必锟先生朝夕相处,亲承謦欬,如坐春风,胜读十年书。
“处处留心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古人之言不余欺也!
我第一次参加修订工作,在人教社招待所与张必锟先生比邻而居,随时去向先生请教。不仅听他说怎么修改、怎么写稿,而且看他怎么做。只见他一笔不苟写在稿纸上的文字,横竖撇捺,笔笔到位,苍劲有力。在人教社招待所房间,张老师的言传身教,给我上了认真写字的第一课。
那一个月时间,我与必锟先生如影随形,开饭时间,我们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先生遇到的每一位编辑,都跟他打招呼,然后,他就告诉我,那位是谁谁谁。有一次,他指着前面不远处踽踽独行的老人,告诉我,他就是《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泽,中学语文编辑室著名的编审张中行老先生。
有时下午工作到四点钟左右,我和朱泳燚老师就陪先生去外面走走,边走边聊,听他讲人教社大院的文人轶事。有几次,我们走出大门,右拐到旁边的景山公园散步。
在上景山的路边,先生指着一棵树说,人们都说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就是在那棵树上吊死的。崇祯吊死在景山公园是史实,现在的公园曾经是他的皇家后花园。但在哪棵树上吊死的,就难说了。再说,现在也没有必要去考证了。先生知识丰富,且对民间传说有自己独立思考的看法,不是人云亦云。
他做学问更是独立思考,认真研究之后,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先生的文言功底之厚实是众所周知的。记得有一次,给我们年轻教师讲“文言文虚词教学的复杂性和单一性”时,谈到文言“虚词”的复杂性表现之一,就是“虚词的用法很多”。他说:杨树达先生归纳为二十多种。其中“之”:杨树达说,助词,无义。吕叔湘先生说“之”是取消独立性。
张必锟先生说:“我以为有舒缓语气的作用。哪一种说法对呢?我以为都对。我们可以从鲁迅早期作品中找出佐证。如:‘刘和珍君听我的讲义’这个‘的’‘相当于‘之’;‘总之,落水狗的该打不该打’这个‘的’也相当于‘之’”。
我庆幸自己在学语文教语文的人生路上,遇到必锟先生这样德高望重学养深厚的良师益友!
必琨先生热爱教育事业,一生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工作,成绩斐然。他去年在人教社出版的《我教语文》,集中展现了他的语文教学理念和造诣。他倡导并力推的文言文诵读教学法,已为广大语文教师所接受且践行,更为学生喜爱而受用。
必琨先生一生教语文,永远都是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