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随笔(55)语文实验班的奥赛冠军
1988年国际奥林匹克化学竞赛金牌第一名,是华中师大一附中1988届4班的学生汪深。
华师一附中88届4班是理科班,也是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语文教材改革实验班。参加实验的学生按照学校例行的平均分班的原则,被我抓阄抓来参加教改实验的。汪深也是当年被我抓来的数学尖子生。他曾经多次获得过初中数学竞赛全国及省市的一二等奖。
在第一次家长会上,汪深的妈妈首先发言。她说,我的孩子能进语文实验班,我们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小学、初中语文,特别是作文都不好,而一个高中理科学生必须具有较高的语文水平,才能了解中国文化,提高文化素质。而且语文能力强,将来才能研读各种文章,探求自己所需要的各种知识。李老师刚才介绍了实验教材的情况,我觉得特别好,特别是还有一套《写作》教材,这对我的孩子帮助太大了。
汪深的妈妈当时是交通部二航局研究所所长,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学校年级办公室。当时,教我们班数学的倪政勇老师,让我请家长来一起商量,怎么继续发挥汪深初中数学特别好的优势,强化高中数学,争取三年后冲击奥赛。我和倪老师、汪深和他妈妈,四个人开会制定了一个“三级跳”计划。即第一级,参加湖北省数学奥赛取得一等奖;第二级,参加全国数学奥赛取得一等奖,并进入国家奥赛集训队;第三级,代表国家队参加奥赛拿金牌。
当汪深拿到化学奥赛金牌第一名,载誉回到北京,给我们发电报:“三级跃过一步而已”。
他的爸爸妈妈得知喜讯后说:“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诚然,汪深没有能在数学竞赛中实现“三级跳”,非常遗憾。但是,正是三年强化数学的艰苦训练,锻炼了他的思维能力和应对重大竞赛的心理素质,才能在匆匆忙忙强化化学奥赛备考两周后,一路过关斩将,直达化学奥赛国家集训十人团队,最后被选为国家队四个成员之一,去芬兰参赛取得金牌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据说,那一年的试题之难,前所未有,一道30分的实验题,来自世界各国的选手,只有汪深一个人做对了。
回顾这段往事,汪妈妈深情地说,汪深小时候正是我和他爸爸最忙的时代,没有办法,就买许多小人书给他自己看,后来上学了,就买一些适合他看的书。然后,在全家吃晚饭的时候,让孩子们轮流说说自己看过的书,或者谈谈学校发生的事情。我们就结合他们讲的内容说说看法,讲些道理,如要做一个诚实的人、要团结同学、关心他人等等。
汪妈妈说,汪深高一学习文言文后,每天回家都要到他爸爸的书柜找与课文相关的原著阅读。当然,他之所以能够当堂背诵文言文,那是他掌握了李老师教的文言文诵读方法。
这已经是三十一年前的故事了。
今年回国我在清理书柜时,居然发现当年汪深参加化学奥赛期间,我写给他的两封信的原稿,以及他回校向全校汇报夺取金牌的全过程的讲话稿,十几张已经发黄的稿纸,勾起了许多往事。这些宝贵的资料都是他当年离汉赴京去清华大学报到前送到我家的。
先读第一封信中的我写给他的一段话吧:
在同等条件下,机遇是均等的,但幸运之神更多地偏爱超越自我的人。一个全身心投入事业的人,不要背那么多包袱!包袱沉重必然压抑智力的超常发挥。稍纵即逝的机会,没有那么多时间顾及其他,想得太多,顾虑重重,必然阻碍临场的正常发挥。临场正常发挥,要靠“战前”积极准备,这恰恰是“超常发挥”的必要条件。试想,聂卫平战前不仔细研究对手的情况,积极备战,怎能克敌?他如果没有良好的竞争心态,又怎能无往而不胜?我相信你能像聂卫平那样,认真对待每一次考试的。
再看第二封信中的一段话:
你我都是围棋爱好者,下围棋要抓住机会是非常重要的。机会也是多种多样的,有的事关大小、轻重等等,而左右全局的大机会却不是经常能够碰到的。为了要抓住机会,必须有绵密细致的预见、全局观点和来自经验的第一感,最后还要当机立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在给他的信中反复讲到棋圣聂卫平和围棋。是因为汪深分到我们实验班时,还不会下围棋。当时中日围棋擂台赛在全国掀起了围棋热,我问他会不会下围棋,他说不会,但很想学。于是我们约法三章。课外活动时间,我教他下围棋,让先十三子开始,只要他连赢三盘,就可以升级,边学边教一些围棋的基本知识和术语。到高三时我们已经纹枰对坐,难分胜负了。记得有一次擂台赛决赛在上午十点开始,我回家刚打开电视,他和方辉两个人来敲门,说:“我们想看聂卫平怎么打败日本人。”他们见我微笑不语,就进来坐下聚精会神看起来。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
我们华师一附中的老师是不坐班的。可以说当时在全国中学是唯一的,正像当下华师一附中是中国百强高中第一名一样,是唯一的。但是,学校严格规定三个时间老师是不得迟到早退,更不能旷课的:按课表该你上课的时间;每周一次的教研组集体备课时间;每周四下午政治学习时间。其他时间完全可以自由支配。
那么,作为班主任怎么可以让学生也来家里看电视呢?
首先,来的两个学生都是非常聪明,而且学习成绩非常优秀的,一两节课不上,不会影响他们的学业。
其次,他们准时来我家敲门,说明他们热爱围棋,关心擂台赛,尤其崇拜聂卫平。这正是我今后教育他们这样优秀学生成才的最佳切入点。有利于因材施教。
所以我们师生三人兴致勃勃地看完了那场比赛,也给他们留下一个不一般的班主任的深刻印象。更想不到的是,现在我们师生三人都生活在美国。
汪深获得奥赛金牌后。华师大副校长邓宗琦教授,约他的妈妈写写家庭教育和对中学教育的建议。他妈妈给邓副校长的信中这样说:
从汪深在语文水平的提高方面看(他高中才分到实验班),他初中并不喜欢语文,高中进入实验班后,对语文兴趣大大提高,写作能力和水平也有飞跃性进步。究起原因,一是对教材有兴趣;二是对李老师的教学水平和方式方法满意,例如汪深之所以能当堂背诵难度较大的文言文,主要是李老师教会他如何诵读文言文,读顺了就容易记忆和背诵。汪深能获“湖北省首届高中作文竞赛”二等奖,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因为他小学、初中语文特别是作文都不好,这说明他高中阶段取得了多么大的进步,对这一点,我们从心里感谢李老师的成功教育。
既是老师又是朋友,这是李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课堂上是师生,认真教和学;课下是朋友,师生可以一同下棋一同交谈。汪深经常和李老师下围棋,也经常与李老师一同去同学家走访,特别是当同学家里发生意外的时候。
李老师不但抓全班的升学率,同时也注意培养个别人才。在对汪深培养方面也下了功夫,他根据汪深数学特别好的特长,高一就为他制定“省、全国、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三级跳”目标,这次获得金牌,虽然不是在数学科,而是在化学科实现了这一规划,但能说明李老师有远见、不仅能识才,而且能引导学生成才。
例如有一段时期,汪深不做化学课本上的作业,任课老师有意见,汪深则说“题目太简单,一看就会,何必再做?”。李老师一面要求汪深往深度和难度方向自学,另一方面建议化学老师给他出补充题。并不是简单地批评学生,硬性规定他做题,而是把时间还给学生,让学生多学些东西,任课老师也没什么意见。
我们华师一附中的教学理念就是“把时间还给学生,把方法教给学生”。特别是当班主任的老师,对一些优秀学生,更要因材施教,不能搞本位主义,局限于本人执教的学科。所以,当教我们班数学的倪老师提出要重点培养汪深,到高三冲击数学奥赛时,我积极配合他抓汪深的数学奥赛训练,同时也没有放松对他的语文阅读和写作的训练。而更重要的是通过各种课内外的活动,激发他的求知欲和学习兴趣。
汪深1988年10月9号在清华读书时,我又开始带新高一了。他给我的一封信中谈到学习问题时说:“我认为学习的动机是很重要的,是‘主动学’与‘被动学’(不管自己承不承认,有些人确实努力,但还是属于‘被动学’)的分水岭,所以您不妨对学弟们强调一下,强烈的求知欲,以及由此而来的浓厚兴趣在我学习中的作用。”他说:“我的兴趣非常广泛。高一学文言文,我每天回家就到爸爸妈妈的书柜中把《庄子》、《史记》、《左转》、《梦溪笔谈》等都搬出了了,一是为了查找课文的出处;二是想尽可能多读一些,提高对文言文的理解能力和对中国文化的进一步了解。”
最后,我们还是听听他在华中师大一附中88年开学典礼上,向全校师生汇报是怎么讲夺取金牌第一名的吧(节选)。
先说化学奥赛吧。
国际化学奥林匹克竞赛与数学、物理一样,都是起源于东欧,而后扩展到世界范围的国际竞赛。第一届只有东德、捷克和波兰三国参加,试题十分简单。要是那时我们参加的话,一定不只拿两块金牌。随着参赛国的增多,试题越来越难,其中首推十八届,而我国是第十九届才参加竞赛的,那一届比十八届要容易,结果我们中国第一次参加就拿了一块金牌、二块银牌、一块铜牌,信心大增。接着又着手准备参加第二十届比赛。。
第十九届竞赛前的全国选拔赛,湖北省没有参加,否则我一定要去试一试的。这是我的习惯。一方面是对诸如竞赛之类的事,极感兴趣;另一方面,对感兴趣的事,不论时间多紧也要想办法完成。我觉得,虽然准备竞赛相当费时,表面上好像会影响学习,但在培训及参赛时所获得的灵活运用知识的能力,广阔多变的思路,及考试时镇定自如的心理,都是课堂上难以学到的,好处是巨大的。
这次从接到通知到选中出国,想起来犹如一场没有准备的闪电战。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去年下半年开学不久,我就停课准备参加全国中学生数学竞赛,这是为国际数学奥赛举行的全国选拔赛,大概是九月底吧,不幸阴错阳差被数学冬令营拒之门外【1】。随后,又全力准备物理竞赛,十一月参赛,却又马失前蹄。当时我只好定下心来,准备参加高考了。
今年一月,我正在上自习,曾教过我们化学的尹一冰老师找到我,开口就问:“想不想参加化学竞赛?”“想啊!”虽然我知道如果选不上,对高考有什么影响。
于是,一场闪电战就开始了。第二天,学校选拔考试,这是很容易的,不到一周后,全省选拔赛,结果,我和黄石二中的一位同学被选上,去参加全国选拔赛。紧张了两个星期后,于2月24日到厦门参赛,顺便第一次尝到了坐飞机的滋味。厦门这一关,侥幸通过,心里十分高兴,尤其是得知外省的选手,多半都准备了三个月以上时,我更是得意。紧接着,回武汉,在武汉大学接受了三个星期的强化训练后,于4月5日抵达北京参加国家集训队。四个星期后,得知我被选中了,可以出国了。
单从时间上看并不是特别紧,一个星期、两个、三个、四个星期,好像没有问题,但全国选拔赛的题目中,中学内容很少,大多是大学一、二,甚至三年级的内容,因此在那至关重要的二个星期,我必须学到大学一二年级的所有重点内容,而且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掌握,那是不能作表面文章的。在这种情况下,尹老师搬来近二十本书摆在我面前,要我在学习每一个内容时,拿四五本书对照着看,在比较中加深理解,这样就记得牢,但阅读量却增大了,好在我平时学习过程中,培养出了较强的阅读能力 ,不但看得快,而且一看就能抓住重点【2】,因此才应付得了这种高难度高强度的训练,上午看书,下午做实验,晚上做习题。开足马力,度过了最关键的两个星期,到厦门拿到了国家集训队的“入场券”。
以后就相当顺利,到了6月30日,我们就出国参赛了。当时心里没底,不知能取得什么样的成绩。
我们于当地时间6月30日晚上十一点半,到达了赫尔辛基。天空是淡蓝色的,这是极地附近天空特有的淡蓝色。夏天的赫尔辛基是不会黑的,我们这样想着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马上跳起来,心里想着睡过了,这要不到十点才怪了,一看手表才七点半,这时候我才开始认识芬兰。
7月2日,客车接我们到一个小城市埃斯堡,住在那里一个考海边的旅馆。当天晚上举行了开幕式。
7月4日5日两天考试。3日安排我们轻松轻松。
两天考试,每天5个小时,从上午8点到中午1点不间断,这对人的耐性也是一种考验吧。这也意味着参赛者必须具备良好的心理素质。我刚到芬兰,对别国的选手心里没底,颇有些忐忑不安。
4日考理论,大致一看,题目相当难,不太好解。总共有六大题,按理应该先做容易的,可是他们把最难的题放在最前面,分明是一种挑战,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先做第一题。这并不是说这样做就好,而是我的一种趣向,对我自己起到调节神经、激发雄心的作用。结果,第一题用了我一个多小时,第二题也用了一个小时,第三题用了近一个小时,但我始终抱着蔑视它们的态度,从容地解完所有的题,再回头补上悬置的小问题。5小时还剩二十分钟。
第二天考实验。同样是5个小时时间,中途出来毛病。原来实验分两步,先制出一种产品,再测出有关的性质数据。在第一步产品烘干时,各国选手都被卡住了。试卷上明明写着烘干半小时就行,可是半小时后一看,表层是绿色的,干的;里面是黄色的,湿的。搅松散后又烘了二十分钟,再一看,黄绿相间,斑斑点点,竟十分漂亮。以致保加利亚的选手称它为鳄鱼皮,而加拿大选手一个劲地问监考老师是否要重做。当时,我的手刻给烘箱烫了一下,这时正是心中容易发毛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心烦了,灵机一动,看了看表,走出实验室,喝饮料去了。记得那时监考老师似乎很吃惊,然而,过了一会,当我认为烘的时间足够了,我走进实验室已经心平气和了。从烘箱拿出产品一看,完全与试卷要求吻合。时间虽然紧迫,但我从容不迫,算好最后一个数据时,收卷了。自我感觉发挥得非常好。实验40分,我得了39.5分,加上理论53.75分。总分93.25分,在26个国家的104名选手中名列第一,第二名只差我0.75分,如果十个小时中什么时候沉不住气,冠军可能就不是我了。
最后,我想强调的是孔子说的“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乐之者”。我的学习经验就是感兴趣的课程不仅学得好,而且非常轻松。兴趣是发动大脑潜力的有力工具,是推动学习进步的无形动力。正是对化学的兴趣,驱使我在短时间内学到大量看似枯燥的知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应付这次竞赛,赢得金牌。
【2】当时,高中普通班三年只有一套六册《语文》课本,而我们语文教材改革实验班从高一到高三有《文言读本》,《文学读本》、《文化读本》各上下两册,还有三册课外阅读的《现代文选》,另外有三册《写作》供课内作文教学使用。仅看课本数量就多了一倍,而从阅读量来说,就比非实验班多了好几倍。且授课时间按教育部规定都是每周5节课,严格规定实验班不得自行增加课时。所以,实验班必须改革教法,比如文言文采用诵读法,因为没有时间让老师逐字逐句“串讲”。还有那么多现代文,更没有时间讲什么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等。唯一的办法就是指导学生掌握阅读方法,提高阅读能力。比如精读、略读、速读的方法,文段阅读抓中心句的方法等。一句话,不给学生吃“鱼”,让他们学会打“渔”。这就是我在实验班开学第一课讲的两个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