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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所谓城市“低端人口”

(2020-05-08 16:15:30) 下一个

那时候的深圳还没有今天如此便利的地铁。到处都是红色小的士,大街小巷川流不息,不分昼夜。

有段时间我寄居在姨妈家。姨妈住在一片很高很高的楼区,远看像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的鸟笼子,我妈很羡慕那样的房子,称之为电梯房。电梯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有的点点头,有的根本就视而不见,农村生活的我习惯了家家户户乱串的习俗,只觉得那种居住环境索然无味。

姨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会自己跑出去,坐电梯到最底下,或者最顶层去玩。那里也居住着一些人。一些不同于“常规住户”的人,即所谓的城市“低端人口”。这些年过去了,他们的面孔却像浮雕一样凸现在我的记忆里,可以用手去触摸。

最底下其实是停车场。下面阴凉,还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停车场有很多出口,每一个出口都通向完全不同的世界。有一个出口上来是肯德基,有一个是工商银行,银行边上还有一个大发廊,还有一个出口上来立刻看到把角处一个小药店。你说神奇不神奇!

我还在地下停车场结识了一个小男孩。很小很瘦,印象里是5岁,名字我不记得了。我记得他驼背,瘦得能看到后背上突出来的骨头,鼓出来很高。他很想和我玩,总是跟着我走。很快我们就熟悉了。

有一次他带我去他家。他家就在地下室,一间很小很隐蔽的房子,卧室厨房全在一间房里,目测无法判断他们是如何解决上厕所的问题的。

那天他妈妈一个人在家,是个很年轻,脸上有些雀斑但并不难看的女人,她把我当一个大人一样,和我认真的交谈。不不不,交谈这个词用得不对,她是在向我倾诉。他告诉我孩子有病,什么病我不懂,只知道是那种不能坐电梯,也不能剧烈运动,随时都可能出现生命危险的病。她给我看孩子的病历,还有孩子吃的药,还拿出来一包超市买来的小辣椒给我看,她指着没有打开的塑料薄膜,给我详细介绍她打算怎样料理这包小辣椒。她还告诉我她丈夫在外面开的士,他们需要很多钱给孩子治病。我认真的听着。她好像也并不期待我给予什么回应。只是凌乱的叙述她的千头万绪。最后她说很高兴我能陪她儿子玩。叹息着说孩子太寂寞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姨妈说起了这家人。那天姨妈买了包子回来当晚饭吃,她收了两个在干净的碗里,要我带她去地下车库找那家人。

还是只有母子二人在家。小孩在床上安静的睡着了,女人接过包子,礼貌的说谢谢。话却出奇的少,谨慎的与姨妈简单的交流。

回来后姨妈要我以后不要跟那个孩子玩。说他看起来很不健康。万一是传染病就不好了。更何况都是外来人,怕对我有什么不良企图,比如拐卖什么的。

我当然害怕,又很同情他们母子,很想要做他们的朋友,虽然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没过多久我妈把我接回家,姨妈也搬了家,住到了另外的小区。此后我再没见过这母子二人。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生活怎样。那个孩子应该也是个成年男子了,病好了没有?也许有了心爱的女朋友了吧?

当年那个年轻的母亲,是有多绝望,多无助,才会对一个小女孩那么认真的讲那么多的话。而我只记住了那本薄薄的病历的样子,还有她手里那包红绿相掺的小辣椒。

那幢楼坐电梯能到的最高层是31楼,31楼之后还有楼梯可以继续往上。上面更热一点,一天到晚被太阳烤着的平台,像个蒸笼一样,那里居然也住了一户人家。

第一次去是一个傍晚,先看到一个大爷在露天处洗澡,吓得我扭头要跑,迎面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堵住了我的去路,我楞在那里,那位大爷似乎看不见我,只是朝我这边喊,拿毛巾啊!这时候又从楼道拐角走来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背上背着一个婴儿,手里拿着一条毛巾,用潮州话问我找谁。我说不找谁。我在玩。说这话时她把毛巾递给那四五岁的小姑娘,又迅速消失在楼道。小姑娘背着那块小毛巾像背着一床被子一样,从我身边走过,她冲我笑,牙齿很细很多。我听出来她是他们的孙女。

再后来我和姨妈在菜市场买菜看到了他们。原来一家是做买卖的。

又过了几天,姨妈带我去菜市场买我爱吃的干货。突然菜市场闹腾起来,传来吵架声。我们过去围观,恰好是那家人。中年妇女背上依然背着那个婴儿,好像从来都没有放下来过一样,和她吵架的是一个大肚子孕妇,听不出来争吵的原因,孕妇很激动,指着中年妇女骂了一句脏话。中年妇女气得要过去打她,还没到跟前,一个年轻男人冲在前面,先扇了孕妇一耳光,洗澡的大爷也过来帮忙,对那个年轻男人说,这样的老婆就是欠打,居然敢骂婆婆。这样的老婆不打,做丈夫的还有什么脸面出来见人云云。

一家子都在批斗这个儿媳妇,只有那个四,五岁的女孩子没有,她双手抓着孕妇的衣角,抬头不停喊着阿姆,眼泪鼻涕口水混在一起。

她的阿姆挺着大肚子,站在一杆大秤边上,捂着脸伤心的哭。

周围没有一个人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

过了大概几天,出于好奇,傍晚我又坐电梯到了31楼,再继续爬上顶楼。我看到他们一家很开心的样子。小姑娘招呼我进屋,骄傲的说她和妹妹终于有了一个弟弟。我进屋看见她妈妈身边躺了一个小baby,好小一只。眼睛都打不开。

回家我告诉姨妈,说,上次挨打那个孕妇生了!姨妈说,男孩吗?要是还是个女孩,还得挨打。

嗯,虽然我那时候不懂生女孩有什么不对。也觉得阿姨说的很有道理。在潮汕地区,做儿媳妇最重要的就是贤惠和生儿子。敢骂自己的婆婆,还一而再生女孩子,挨打似乎也是正常的。

现在想,那个小姑娘也该上大学的年纪了,希望她们的命运相对于她们的母亲和奶奶能有所不同。

今天,就只是想写这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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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24)
评论
格利 回复 悄悄话 描述生动细腻流畅,字里行间尽显人文关怀。
wuliw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tmp' 的评论 : 谢谢你喜欢
tmp 回复 悄悄话 你有一颗柔软细腻的心,无论写人、小动物、还是植物花草,都鲜活而美丽。
带娃是持久战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wuliwa' 的评论 :

周末好 :)
wuliw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skyline荷9' 的评论 : 我看过那个电影。那个女孩子很可爱。谢谢你
wuliw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带娃是持久战' 的评论 : 周末了呀。周末好
wuliw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Fanreninus' 的评论 : 西兰花:)
wuliw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田野maomao' 的评论 : 我很神经病,每个我认识的,交情无论深浅,我想起来。就想写下来。
skyline荷9 回复 悄悄话 小娃你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对这个世界的观察和接触,让我想起了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
带娃是持久战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好。可怜的人们。
Fanreninus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wuliwa' 的评论 : 菜花横溢!:)
田野maomao 回复 悄悄话 娃妹子的好故事真是多!小小年纪好像都已经活过了三生三世了
wuliw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无法弄' 的评论 : 嗯嗯,尤其家事,根本没有头尾的吵。当事人很认真,旁观者看热闹。
wuliw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拾麦客' 的评论 : 把人分等级很严重的元朝,很快就灭亡了。
wuliw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尘之极' 的评论 : :)周末好
wuliw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Pillar' 的评论 : 要谢谢你总是谬赞我:)
wuliw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purpleeggplant' 的评论 : 对对对。现在落花季节,有的花瓣掉到臭水里,有的掉到泥土上,有的被人采回家继续欣赏,还有的被吃了。都是命运:)
wuliw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Fanreninus' 的评论 : 你的鼻子还很灵,肯定没有被corona感染:)
无法弄 回复 悄悄话 这样的事挺多,通常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
拾麦客 回复 悄悄话 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那么的刺耳,从小的教育可是说这些人都是劳苦大众,是共产党的基本盘。
尘之极 回复 悄悄话 作为党眼中的低端人口,我晓得低端人口的冷暖。何不食肉糜?
Pillar 回复 悄悄话 你的文笔描述下的苦难和不幸是如此的真实;字里行间流露的怜悯和同情有非常的感染力。而对苦难不幸的同情,是很多善意行为的开始。

谢谢你的文章,让我有了对不幸更多的同情。
purpleeggplant 回复 悄悄话 小娃的故事都有意思。投胎真是凭运气啊。
Fanreninus 回复 悄悄话 很会写,“他们的面孔却像浮雕一样凸现在我的记忆里,可以用手去触摸。”,你笔下的人很有生活气息,可以用鼻子去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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