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娜 辛普生
发表日期:2011年十月三十日
我是独生女,母亲是单身,我们住在加州。因为我的父亲是一个叙利亚的移民,也因为我们很穷,我把他想象成“奥玛•沙里夫”(埃及著名的演员):很有钱,又善良。我盼望着有朝一日他会回来,走进我们家徒四壁的屋子,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后来,我见到了父亲。临走时,他没有留下地址,随后又把电话号码改了。我又试着去相信,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正在领头闹革命,为阿拉伯人民策划一个新世界。
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可是我一辈子都等着一个男人来爱我。二十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这个男人是我父亲。我25岁那年,我遇到了这个男人,他是我的哥哥。
那时候,我住在纽约,在一家小杂志社工作。我的办公室只有贮藏室那么大,和三个雄心勃勃的作家挤在一起。有一天,我正和老板争论,让他给我们三个人买医疗保险,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一个律师打来的。他说,他的一个客户,很有钱,是个名人,是我的亲哥哥。办公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律师拒绝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年轻的同事们七嘴八舌地猜了起来。多数人猜是约翰•屈伏塔。那是1985年,我们在一流的杂志社里工作,可是我却想入菲菲,脑子里想起了狄更斯小说里的故事,我们都希望故事有好的结果呀。我心里偷偷地希望,这个人是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后代,比我要聪明优秀得多,做任何事都成功,不用吹灰之力。
我和斯蒂夫见面了。他看上去和我年龄差不多,穿着牛仔裤,有点像阿拉伯人,又有点像犹太人,比奥玛•沙里夫英俊。
第一次见面,我们俩边走边说,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想不起来那天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一句,“你就是那种我想成为朋友的人。” 他说。
斯蒂夫跟我说,他做计算机。
我不太懂计算机,我仍然用一台老式的打字机打字。
我告诉斯蒂夫,最近我正准备买一台电脑,牌子是“Cromemco”, 这是我第一次买电脑。
斯蒂夫说,如果你能再等等,那你就可以买到更好的产品。他说,他正在制造一种产品,完成后,它将会是美得惊人,美得不可思议。
今天,我想告诉你们一些有关斯蒂夫的事情。我认识他有27年了,我要讲的是关于他生活的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不是按照时间来分的,而是按照人的状态来分的。我要讲的是他的充实的生活,他的病,和他的死亡。
斯蒂夫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他工作很卖力,每天都在工作。
他做事时心思非常集中,从来不会心不在焉。
他不会因为工作卖力而觉得难为情,甚至有时卖力的结果是失败,他也不会觉得面子上有什么过不去。象斯蒂夫这样聪明的人都不在乎承认自己在努力,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当斯蒂夫被赶出苹果公司的时候,他有些失落。他告诉我,有一次,在任美国总统来到旧金山,宴请硅谷500家企业的老板,他没有收到邀请。这件事刺痛了他的心,可是第二天他仍然去Next公司上班。他每天去上班,没有缺席过一天。
新颖不是斯蒂夫追求的终极目标,漂亮才是。
斯蒂夫是一个发明家,可是他又很忠于一个品牌。如果他喜欢这件衬衫,他会订购10件,甚至100件。他喜欢穿黑色的全棉的高领衫。在他Palo Alto的家里,有一大堆这样的衣服,足够这个教堂里每人一件。
他既不热衷于赶时髦,也不喜欢花俏的东西。他和同年龄的人为伍。
他的审美观念使我想起了一句名言:“时尚开始时会觉得漂亮,可是以后会变得丑陋。艺术正好相反。”
斯蒂夫渴望去创造今后会觉得漂亮的东西。
他不在乎被人误解。
总统没有邀请他赴宴,没有关系,他照样开着他黑色的跑车去Next公司上班。他一直开这个牌子的车子,巳经升级换代了三、四次了。在公司里,他和他的团队悄悄地在设计一种新的平台,在上面,蒂姆•伯纳斯•李可以为万维网写程序。
斯蒂夫把爱情挂在嘴边,在这一点上,他象一个小女人。爱情是他推崇的最高美德,上帝的上帝。他关心周围人浪漫的爱情故事。
当他看到一个男人,他暗自寻思,也许有一个女人会觉得这个人潇洒英俊。于是他马上打电话给他,“嗨,单身吗?你要不要和我妹妹一起出去吃顿饭?”
他第一次见到劳伦后,兴奋地马上打电话给我,“这个女人很漂亮,她非常聪明,她有一条狗,我打算和她结婚。”
儿子里德出生后,他话开始多起来了,常常是滔滔不绝。他对每一个孩子,都是事必躬亲。丽莎的男朋友,艾琳的旅游,她的裙子太短,伊娃在马旁边走来走去不安全,等等,等等,他为孩子们的每一件事情烦恼操心。
在里德毕业典礼上,他和儿子慢慢跳舞的情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动容。
对妻子劳伦的爱支撑着他。他相信,爱情会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产生。斯蒂夫从来不崇拜偶像,不愤世嫉俗,也不悲观厌世。我向他学习,现在仍然在学。
斯蒂夫少年得志。但他觉得,过早的成名使他和普通老百姓之间有一堵墙。从我认识他那时起,他作出的很多选择就是为了拆掉这墙。他,一个Los Altos中产阶级家庭的男孩,爱上了新泽西州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对他们两人来说,很重要的事情是把四个孩子培养成脚踏实地,有正常思维的人。他们的房子里没有挂着艺术品,也没有装饰得富丽堂皇;晚饭常常是坐在草地上吃。有时候,晚餐只有一种蔬菜,一大盆,可是只有一种,青花菜。简单地准备一下,再放些刚刚从园子里釆下来的香菜。
他年轻时就是亿万富翁,可是他总是亲自开车去机场接我。他穿着牛仔裤,站在那里。
当家里人打电话到公司找他,他的秘书丽妮塔说,“你爸爸在开会。你想叫我打断他吗?”
每年的万圣节,儿子里德一定要装扮巫婆,于是斯蒂夫、劳伦、艾琳、和伊娃都化妆成巫婆的粉丝。
有一次,他们装修厨房。这个项目,断断续续,拖了好几年才完工。他们就在车库里放了一个电热灶台烧饭。那时Pixar的新房子造了一半,只有Palo Alto这幢房子。厕所很旧,可是对斯蒂夫来说,这幢房子意义不同寻常,“这可是我们的第一幢房子啊。”
这不是说他不享受他的成功,相反,斯蒂夫很享受他的成功,只是要减掉几个零。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今天去了Palo Alto的自行车店,发现他能买得起店里最贵的自行车。
他买了。
斯蒂夫很谦虚, 他喜欢不断地学习新知识。
他曾经告诉我,如果他生长在不同的环境,也许他会成为一个数学家。他用虔敬的口气谈论着大学,喜欢在斯坦福大学的校园散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他研究画家马克(Mark Rothco)的画。他在想,苹果公司新落成大楼的墙壁上,要挂几幅画。怎么样的画能激励员工的斗志呢?
斯蒂夫栽培一些稀罕的东西。那个公司总裁知道英国和中国玫瑰花茶的历史?又有那个公司总经理拥有大卫•奥斯汀玫瑰花?
他衣服的口袋里装满了东西,而这些东西总是会给人带来惊喜:几首他喜欢的歌,从书上剪下来的一首诗。我很冒昧的说,劳伦肯定找到过这些东西。我和他每隔一两天通一次电话,看到《纽约时报》上刊登的苹果公司的新专利,可是我仍然很惊喜的发现,他口袋里还有一张要改造公司楼梯的草图。
有四个孩子,有妻子,还有我们这些人,斯蒂夫的生活充满了快乐。
他珍惜这份快乐。
斯蒂夫生病了。他的生活被限制在一个小圈子里。我们看到他有时在巴黎散步,有时在东京的小饭店里吃手工制作的面条。他滑雪,从山上往下滑很优雅,可越野滑雪就有点苯拙了。他就玩了这些,没有了。
病到最后,连最最普通的乐趣,比如一个汁多味美的水密桃,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可是,让我赞叹不已,让我从他的病中看到的是,尽管他的很多东西被拿走,可是还有很多留了下来。
在孟菲斯医院里,我的哥哥学习用椅子走路。在他换肝以后,每天一次,他要站起来扶着椅子走。他的腿太细了,细得几乎撑不起他的身体了,但是他坚持站起来走路。他扶着椅子沿着走廊朝护理中心走去,然后,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下,然后转个身,再往回走。他算着步子,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多走几步。
劳伦跪了下来,向上看着斯蒂夫的眼睛。
“你能走,斯蒂夫,” 她说。斯蒂夫双唇紧闭,两眼睁大了。
斯蒂夫试了,他总是,总是在试,在努力,这种努力的核心是爱情,他是一个特别容易动感情的男人。
有几次斯蒂夫实在承受不了病痛的煎熬了,他给自己设定了目标:再熬一熬,熬到儿子里德高中毕业,熬到女儿艾琳从日本东京旅游回来,熬到他自己设计的船完工,然后开着船带着全家周游世界一次,熬到他和劳伦退休的那一天。
既便病中,他的喜好,他的歧视,他的判断力犹在。为了找到志趣相投的护士,他换了67个人,最后他只信任三个人:Tracy, Arturo, Elham。他们三人一直护理他直到去世。
有一次,斯蒂夫感染了肺炎,好久不见痊愈,医生禁止他吃东西,连冰都不让他碰。他不喜欢“插队”搞特殊,也从来没有亮出他的名字,可是现在他坦言,他想要一点特殊照顾。
我告诉他:这是特殊治疗。
他转过身来,对着我,说:“我要多一点特殊。”
他插了管子,不能讲话。他要了一个平板电脑,在上面画草图。他在设计一个装置,这个装置可以让病人在医院的床上使用平板电脑。他设计一个液体监测设备和X光机。他重新设计了医院的病房。当他的妻子走进病房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上又重新浮现出了笑容。
那些大的事情,你还是要相信我,他在他的草图上写到。
他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听医生的,要给他一块冰。
我们能在这世界上活多久?没有人知道。去年是斯蒂夫生命中最后一年,当他觉得身体好一些了,经不起苹果公司朋友们的引诱,他接了研究项目,并答应了他们要早点完成。他的船正在荷兰,还没有造好。船体是不绣钢的,再要上一层看上去像木头一样的漆。他的三个女儿还未结婚,其中二个还是小女孩。他要牵着她们的手,走进婚礼殿堂,亲手交给新郎。
最终,我们都是要死的,有的人死在人生故事讲了一半的时候,有的人则死在很多故事讲完了以后。
一个人生癌,拖了好几年后死了,说他的死亡是出乎意料之外,这话讲的不准确,可是斯蒂夫的死却是没有想到的。
我亲眼目睹我哥哥死去,我知道了:人的性格很重要,你是怎样一个人,你就会怎样死去。
星期二早上,他打电话给我,要我赶快去Palo Alto。他的嗓音深情,慈祥,充满了爱意,可是听得出来,尽管他在跟我们道歉,深深地道谦,为他要离开我们而道歉,可是他行李打好了,放在车上,已经准备动身上路了。
他开始跟我道别,我打断了他:“等着,我马上过来。我现在已经坐在出租车里,在去机场的路上。我马上会到。”
他说,“我现在就跟你说再见,因为我怕你赶不上了,亲爱的。”
当我到时,斯蒂夫和劳伦还在开玩笑。然后他盯着他的孩子们看,目光久久不肯移开,好像是他的眼睛上了锁。
下午2点钟时,苹果公司的朋友们来了,他的妻子叫醒了他。
这以后,很明显,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他的呼吸变了。每一呼每一吸都是沉重、用心,有目的。我可以感觉到,他又在数他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我感到,象往常一样,他正在工作。死亡并没有发生在斯蒂夫身上,死亡是他努力工作去获得的,去实现的,去完成的。
当他和我说再见的时候,他说了,我很抱歉,非常非常的抱歉,我不能和你像以前计划的那样,一起老去,我要先走了,我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费歇尔医生说,活过今天晚上的机率是50%。
那天晚上他活下来了。劳伦睡在他的身边,每当他呼吸之间有一个长长的停顿时,她马上警觉起来,我们两人眼睛会对看一下。然后看到他的胸口起伏一下,吐了长长的一口气,又开始了下一个呼吸。
这必须结束了。尽管他有一个很好的履历,严谨,英俊,一个绝对完美主义者,一个浪漫的男人,可是他的呼吸表明,这是一个艰难的旅程,陡峭,往上。
他似乎正在爬山。
他在爬山,用他的意志,他的伦理道德,他的力量,他可爱的气质,他创作惊叹的能力,他的艺术家的气质,他相信艺术的美好会被以后证实的理念。
斯蒂夫最后的话,是单音节,重复了三次。
在他启程之前,他看了看他的妹妹,然后长时间的看着他的孩子,然后,看着他生命的伴侣,劳伦,最后他的眼光放远,从他们的肩膀上穿越过去。
斯蒂夫最后的话是:
噢,哇。噢,哇。噢,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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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nytimes.com/2011/10/30/opinion/mona-simpsons-eulogy-for-steve-job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