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亲友,在六月十三日那天登上了那艘名为“永恒号”的小船。海风微咸,波光粼粼。这是一艘专为纪念而行驶的船,载着骨灰,驶入波士顿港,为亲人举行最后的告别。她怀抱着一个黑色骨灰罐,那是她丈夫最后的形体,她要带他去赴一场等待了十七年的重逢——与他们的儿子,在海中相见。
那是父亲节前的两天。
2008年,他们的独子离世后,她和丈夫早已决定,他的骨灰应归于那片熟悉的水域——波士顿港外的岛屿之间。那片海,那片天,是他们儿子最深的眷恋。
儿子曾在德国汉诺威的家中长大,后来远渡重洋,在马萨诸塞总医院从事癌症研究。生活节奏紧张、科研压力沉重,而港湾间那些静谧的小岛,成了他心灵的归宿。每当周末来临,他便带着简易渔具,躲进岛屿的怀抱。
有一次,他兴奋地从波士顿打电话给父母,话语急促得像潮水。她的丈夫在电话那头不得不让他放慢语速,才听清他说的是:“我在长岛附近钓到了一条蓝鱼!”
对这位年轻的科学家而言,那条蓝鱼远比实验室的成果更令人骄傲。那天傍晚,落日的余晖洒在波士顿的城市轮廓线上,儿子在电话里说:“我从未感觉自己活得如此真实。”
但就在那通电话后的第二天,2008年9月19日,他在医院健身房锻炼时突发心脏骤停,永远地倒下了。他才三十二岁。
她与丈夫如遭雷击。他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他曾誓言要治病救人,为他人带来希望,如今却早早告别人世,留下无法填补的空白。
那一年秋天,他们飞到波士顿,在儿子喜爱的港湾中撒下骨灰。他们精确地记录下那一点海上的经纬度——一个父母用泪水标记的地方。自那以后,每年他们都会从德国飞来,登上渡轮,在那片海面撒下鲜花。船员们与他们熟识,每次都默默敲响船上的钟声,低缓而哀伤。
花,是献给独子的。
她和丈夫许下一个誓言:等他们百年之后,也要与儿子一同长眠于此。
三个月前,丈夫在一个平常的下午突然倒下,再也没有醒来。他79岁。
她悲痛欲绝。但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完成——要将他带回波士顿的海,让父亲与儿子重聚。
她原定的日子是六月十五日,那一天既是父亲节,也是他们的结婚五十二周年纪念日。但那艘船只在十三日才有空档,她只得提前启程。
那天下午,船从查尔斯顿的宪法码头启航,广播里缓缓响起《美丽的美国》。她为这段航程精心编排了一个长达一小时四十三分钟的播放清单,那些是父亲与儿子生前最爱的旋律。
他们播放了《最后的华尔兹》,那是她与丈夫婚礼上的第一支舞。还有Bee Gees的《马萨诸塞》,马克·诺普勒的《金色的心》——儿子最喜欢的歌。
当船驶过儿子曾深深爱着的那座小岛,人们在甲板上跳起舞来,一起唱着《甜蜜的卡罗琳》。卡罗琳的名字里,藏着她丈夫的名字。
牵起手,
伸出手,
触碰我,触碰你……夜晚不再孤单,
我们用仅有的两人填满。疼痛从肩上滑落,
拥抱中,又怎会感到伤害?
她将骨灰罐包裹在一束玫瑰花与那段歌词之间,缓缓放入海中。那是她最后的温柔。
当船驶入当年他们撒下儿子骨灰的经纬点,她播放起安德烈·波切利的《说再见的时候》。在这悠扬的意大利旋律中,她撒下了丈夫的骨灰,让他顺着海流,去追随那先行一步的孩子。
“说再见的时候到了——我将与你同行,
去那些我从未抵达、却与你共享的国度。
我将乘船与你横渡海洋,
即便那些海洋,
如今已不再存在。”
牧师低声祷告:“我们将他的骨灰与儿子一同撒入大海,将这肉体托付于深渊,也将灵魂托付于你永恒的恩典,愿他在复活之日得享安息。”
“永恒号”回到了港口。她带亲人们前往餐厅,一边举杯,一边笑泪交织。在这份温暖与哀伤交织的慰藉中,他们知道——那个深爱的父亲与儿子,终于团聚了。
她告诉自己:以后每年的六月和九月,她都要回到波士顿,乘船驶入那片海,那片灵魂等待她的水域。
她想起肯尼迪说的那句话:“我们与海洋相连。当我们走向海,不论是扬帆远航,还是静静凝望,它召唤着我们回归原初之地。”
她知道,那是父与子的重聚。她感到安宁。而她也在等待,有一天,她也将归来,与他们相聚,再不分离。
那一天,他们将再次成为一家人,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