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野”的姐
姐是妈在夭折了两个男孩后的第一个女孩,且存活了下来。爸虽有点失望,但对她却寄予了特别的希望,于是便做出了像妈说的“超出他常态的事”:把姐落下的脐带,带到了一个经常应酬聚会的大场所的院子里,埋在了地下,寄喻长大后是一个见多识广,“上得厅堂”的女人。
妈说,姐二岁多爸就开始常带她到应酬的场所,姐一点都不怯,对“有问”,都“必答”,操着她奶奶的声音,博得了大家的频频笑声和赞赏。爸得意着,回来会一五一十地讲给妈听。让妈特别得意的是在姐不到三岁的时候,有电话来,如果妈躺在床上小憩,姐怕铃声扰醒妈,会迅速的爬到椅子上,接起电话小声说:“我爸不在家,我妈在睡觉。”“你是谁?”“我是X(我爸的姓)先生的女儿。” 为了证实一下,别人会问:“你们家的电话号是多少?” 她答道:“3(xian) 5 6(niu)9。” 其实妈醒着,就是想验证她的能耐。基于此事,妈一次次验证着;之后一次次讲给我听;又一次次讲给我姐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听,以致我们至今都记住了这个号码,甚至这个不正确的发音。这样的一次次,是妈在念叙她聪明乖巧的女儿,还是更多的在追忆她一生挚爱的那个人抑或短暂的幸福生活?
姐五岁的时候就嚷着要去上学,学校根本不能收。妈当时是老师,拗不过她,找了校长,校长和妈商量了一个缓兵之计:上学自带小板凳,当旁听生,只要有一次的考试不及格,就淘汰回家。姐答应了,每天自己搬着小板凳(从不让妈帮忙)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一年下来,妈和校长都没想到,姐每每都是以5分的成绩圆满过关,这样,当然地耀升了二年级,成了正式生。
姐跟着我爸和我妈过了6年比较优渥的生活,到了1948年,时势突变,爸必须跟着当地政府转移去台湾。而我刚出生,爸囿于妈的身体比较虚弱,就说他先行出发,等安排妥当,就回来接我们。没想到,爸一去不返,渺无音信。只是在“改革开放”的初期,我们从别人的传闻中略知我爸二三。姐所得到的父爱,因为失去,反而让她牢牢记住:爸的音容笑貌、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以及带她去过的场合。我们小的时候她常以此拿来说事,让我这个小“老巴子”相形见拙,自愧不如。爸给姐短暂的父爱,姐一直珍藏着,直到有一天,爱成为了恨。1995年,我姐在一次聚会上坐实了我爸再婚的消息,这个再婚的人恰是我爸走以前有过传闻的女人。而被我姐一点点套出实情的人,正是我爸再婚的人的弟弟,他姐姐给他在我们当地捐款买了一个官:政协委员。当周遭的人都在杯盏交错地逢迎拍马时,姐的脑子一片空白,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别人以为她喝醉,叫了辆车送她回家。姐这个无论大小事倒头就睡的人,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抄家遣返,她都没失眠过,唯独这事,让她整整两夜没有合眼,她没有告诉我妈,自己一人抗着,两天以后才告诉我,我劝了她。姐是一个性格豁达的人,提得起,放得下,风风雨雨都经历过。但这件事让她耿耿于怀了好久好久。我能感觉到她的痛,以及她复杂的内心感受。至于我,未曾得到,也不惜失去,倒也没有起伏。只是遗憾,我这一生恐怕都不会知道我爸长什么样了。(没留下一张照片)
爸走了后,妈常以泪洗面,她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好歹我能有个儿子也行”。我想这句话给了懂事的姐一个使命感,也形成了她的“野性”。她这一生都像儿子一样给了我妈全方位的安全感,同时也庇护了我。
妈在爸离开后,带着我们回了娘家和舅舅住在了一起。舅舅特别喜欢我,妈说我出生时特别白嫩,舅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抱起我,一边举着我一边喊着他给我取得绰号“小泡泡,小泡泡”。这个绰号不知怎么传了出去(传了很久),当蹒跚走路的我被周围的人戳着脸叫着“小泡泡”时,妈说我特别不高兴,会嘟囔着说,“叫小妹妹嘛”。有一天,我走出小院,被大院的一个男孩戳着脸喊“小泡泡”时,恰恰被从茶炉打开水回来的姐碰到,姐撂下开水壶,一把揪倒了那个男孩,骑在人家的身上,戳着他的脸一遍一遍地说:“你还戳不戳我妹叫小泡泡了?”那个男孩比我姐还大一岁,可能被我姐的气势吓到了,哭着喊着,“再也不敢了,x姐姐,再也不了”。邻居的大妈都看笑了,说“这哪是女孩啊,就是一男孩”。晚上,人家男孩的妈找上门来,妈一个劲的道歉,等人家走了后,妈打了姐,姐哭着说,“我就是要保护妈和妹妹不被人欺负嘛”。妈一下子住声了,眼泪夺眶而出。从此,无论谁上门来找,妈再没打过姐,只是批评,讲道理。
我们住在海边,但我却不会游泳,从小就被妈三令五申:绝对不准去大海游泳(因为每年海里都出事故)。我是听话了,姐却总是会偷偷摸摸去海里游泳。她会在妈下班前把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当当,确定没什么破绽能被妈发现,但晒红的皮肤总是出卖了她,妈会直截了当地问:“今天去游泳了?”姐愕然,无以对答。可能心里会想,我都收拾得挺好的,妈怎么知道的?姐就是在这种偷偷摸摸、即被发现、继而被训的循循环环中学会了游泳。
姐上中学时,她在的那个学校大部分都是“贫下中农出身”的学生,政治空气特别浓,学生都要穿带补丁的衣裤。那时,妈的工资算高,我和姐的穿着都是整齐的,该暖的暖,该凉的凉。就此,她常常被团组织批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啦,不艰苦朴素啦等等。我还记得,妈给她做了一件新衣服,还没穿就使劲地洗啊洗,然后在胳膊肘后打上补丁才穿。那时红色政治空气还没全部弥漫,姐听说在商业区的某一个中学(离我们家很远),多是出生资本家的学生,没那么“政治”。姐总说她要转到那个学校,妈说:“怎么可能!路那么远,哪有钱每天来回坐公交车啊(那时还没有学生票)。再说,是跨区的学校,怎么会接受你!”姐说她想试一下,妈没在意,以为小孩子的妄想而已。某一天,姐异常高兴地回了家,一进门就大声地喊着:“我转学了!明天就到x学校去上学了!”妈和舅都惊奇的不行了。“怎么会?你怎么办到的?姐说:“我去找x中的校长了,我说我们要搬家,搬回原来的家(爸走前我们住的家,隔那个学校很近)。而且.....。”总之,她搬家的理由和“而且”的理由说服了校长。妈听后哽咽着说:“你可真有本事,可是你每天得走多长的路啊。”“没关系,反正我喜欢走路走得又快。”那时的姐也不过才13岁。从此,初中的最后一年和高中的三年,姐都是走过来的。她从来都没抱怨过走路的艰辛以及干冷的午饭,这个学校给她的快乐让她包容了一切。姐在学校里一直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个子最矮的、学习最好的。因为她的聪明过人,又有点“野”,男同学都没拿她当女生,除了要与她讨教数学题和物理题,还带着她“野”着去郊游,“野”着去游泳……。高中时被绰号叫“小猴子”就可想而知了。那时妈对姐的管教已不是很严了,看到有那么多的男生护着她,妈反而还放心些。
考大学时,姐在老师和同学的怂恿下,报考了北京某校的航天物理系,却名落孙山。那时大陆已经暗涌着政治运动,已经在划分出身成分,像我们这种有“港台关系”的,根本不让上大学。姐的班里,学习好的,不好的几乎都上了大学。(那时“资本家出身”不算“黑五类”)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有好几年的时间,她都不开门让同学进家,从不回同学从大学寄来的信。
姐不死心,又连续考了两年,最后放弃。
之后,政治运动全面铺开,妈的工资停发,银行存款冻结,生计迫在眉睫。18岁的姐,尽管因为没有考上大学,心里憋屈着,但还是义不容辞的挑起了这个担子。她天天往外跑,回家也不怎么讲话,妈每天默默地看着她吃完饭,也不多问她。终于有一天,她背回了一大包半成品手套:手套边需要人工缝制,完成一副可以得几分钱。全家人都积极投入,姐教会了我和妈,我至今都记得这个针法,可见我们缝了多少啊。缝织对于我来说轻而易举,但对姐来说就不那么简单。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兴起了自己织袜子穿,我和姐、表姐、还有邻居的小朋友,都会围在妈的周围学织袜子。妈说:自己穿的袜子,自己织。我们都学会了,只有姐织了拆,拆了织,没能成形一只。最后姐嚷着:“算了算了,我没袜子穿好了”。其实她知道,她学不会也有袜子穿,妈会帮她。而此时的她,不但自己学会了,还教会了我们。她知道,在这事上,她不能依靠妈,她、是、妈、的、天。我从来都觉得,姐的身体里天生寄生着雄心和远大的报复,是否与爸埋的脐带有关,我不得而知。那时,看到姐一边缝制,一边抹着眼泪,还不让妈看见,我小小的年纪就心痛着她,为她委屈。(写到此时,那一幕鲜明地映在眼前,心搅动了一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在一面缝着手套,维持生计的同时,姐也没闲着,她不可能让自己一生都埋在这堆手套里,毫无成就感、毫无质量的生活里,她仍然不断地出去找工作。一天,姐回家,带着久违的笑脸,但却是以平淡(之所以是平淡的,我想她要告诉妈的是,这不是我最后的追求)的声调对妈说:“妈,我下个星期就到x 校当小学老师了”。同样是惊奇,同样是不可思议,姐叙述了她的求职过程。姐肯定已经去过了高高低低的部门,那天她是去了区教育局,闯进了局长办公室,对局长说,“我要当老师”。“你?多大了?。“19岁”。“你能教什么?”。“什么都可以教”。局长笑了,揶揄着说:好,让你教数学,你敢试讲吗?” “敢”。局长看着眼前这个年龄不大,个子不高,精精干干,挺胸仰首(总是),说话洪洪亮亮,大大的眼睛真诚地迎视着对方(因为妈说过,同别人讲话,特别是面对长者、老师、上级,一定要眼睛看着对方,这是一种礼貌和对别人的尊重),一副出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局长也许被好奇心驱动,也许正缺一个数学老师,也许……,总之,立时召集了几个老师,给了她数学课本,指定了试讲内容和时间,开讲。至于她是怎样讲的,局长和老师怎样评定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被录取了。
姐是一个被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认可的“有本事”的人,她的“本事”可以说很多很多。她也一直守护自己从小的诺言,处处事事保护着妈。“文化大革命”中,妈因为爸的问题被遣返农村,姐用三个月的时间天天跑妈的单位,终于把妈从农村带了回来。生活在那个时期的人,都知道那是多么的不容易。
姐的一生遇到了很多的坎,她从不气馁,也不迂回。不管社会置她于何地,不管命运怎样不与惠顾,她都会抖擞精神,以百分之百的体能状态、聪明智慧、不畏艰难、不怕碰壁,坚韧不拔地去博那百分之一甚至零点几的希望,把一个个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她从小学老师到中学老师到中学教导主任到中学校长,不停地追求着、实现着。
人都是有多层面的。我想姐的“野”只是一个壳,一个承担着使命的壳,一个捍卫自己捍卫家庭的壳。在这个壳的里面,姐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她赞赏着“简•爱”对真爱的追求以及不失尊严,她哀叹“安娜•科列尼娜”为爱付出了生命……。她也喜欢打扮自己,喜欢买新衣服,喜欢穿裙子等等。我想这些“等等”是她的另一类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