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十二章

春节放了五天假。

初六，回家乡过年的工人们都返回了工厂。陈占豪也来了，他是来给工人发利是的。利是分两档，普通工人每人十块；班长、副班长还有收发工每人二十。

发完利是，陈占豪问林少中：“林厂长，开年饭你准备怎么搞啊？”

“算不算诗美厂？”

“算，两个厂一起搞。”

林少中笑道：“陈先生，这要看你肯出多少钱了？”

“林厂长，你算算，大约要办几桌？”

林少中边算边说：“老板加上经理级的一桌，莱丝姑娘一桌，班长、副班长、收发七桌，再加上其他管理人员两桌，起码十一桌。”

“林厂长，你还漏了一桌。”

“漏了那一桌？”

陈占豪指着那些正在打扫卫生的老阿婆说：“她们也去，单独给她们开一桌。”

林少中笑道：“门口那个老乞丐是不是也一起去？”

陈占豪很郑重地说：“当然要请，他和那八个阿婆坐一桌。”

陈占豪似乎对于身处社会底层的人特别关心，河东厂招工的时候，他特地让黎叔给他找八个孤寡阿婆来当清洁工。一次他来河东厂时在路边看到一个老乞丐，他让保安把老乞丐接到工厂，在自行车棚里给老乞丐腾出一块安身之地。

陈占豪想了一下说：“林厂长，每桌360，你看够不够？”

“360？”林少中有些惊讶。他支支吾吾地说：“陈先生，够不够很难说……看在哪儿吃了，如果在大排档肯定没问题，如果去正规酒店可能就……”

陈占豪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去雅园宾馆。”

林少中吃惊地问：“陈先生，雅园可是四星级酒店呀，一桌360肯定不够！”

陈占豪皱着眉头说：“林厂长，我知道，360吃鲍鱼龙虾肯定不够，就算你上了鲍鱼龙虾，这些打工妹也吃不出味道，我们要点一些价廉物美的菜，关键是让打工妹们见见世面，吃饱肚子。”

林少中暗自叫苦，雅园宾馆非常贵，这点钱还谈什么鲍鱼龙虾，就是想吃饱也难啊。不过他知道再劝也没用，陈占豪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你越劝他越跟你拧着来。

陈占豪走后，林少中把总务主任祝秉诚叫来。祝秉诚是企业管理专业的研究生，他本想安排祝秉诚当管生产的副厂长，陈占豪不同意，说他没有管理生产的经验，林少中只好让他去管总务。

林少中把开年饭的事跟祝秉诚说了。

祝秉诚一听连连摇头，“林厂长，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小祝，你要做的是完成任务，而不是讨论可能不可能。”

祝秉诚笑道：“林厂长，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我认为必须先讨论可能不可能。”

这个祝秉诚真是个书呆子，干什么都认死理。

林少中笑道：“我们可以搞‘增量法’嘛！”

祝秉诚乐了，他拍了拍脑门，“林厂长，我明白了，我们把大盘换成小盘，减少贵菜，多上便宜的菜，这样也可以凑成一桌。行，厂长，就按你的意思做！”

林少中摆摆手，“小祝，你是总务主任，主意你自己拿。”

祝秉诚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厂长，我明白了，看我的。”

正月初十那天晚上五点河东厂和诗美厂就提前收工了。四辆大巴车把参加开年饭的管理和技术人员送到位于新城和河东镇之间的雅园宾馆。晚宴设在雅园宾馆三楼宴会厅，宴会厅里摆了十二张大圆餐桌，从里到外摆了四排，每排三张餐桌。现在，除了第一排中间的那张，其余十一张餐桌已经坐满了人，大家喝茶聊天，气氛轻松愉快。

七点整，陈占豪、黎叔、林少中、张先生簇拥着一老一少走了进来。那年老的五六十岁，穿一身蓝色西装，神情中露出一股威严；那年少的与年老的长得非常像，二十岁出头，穿一身银灰色西装，戴一副浅色眼镜，一头浓密的黑发油光铮亮，显得风度翩翩。这一老一少就是外贸局的史局长和他的宝贝儿子史耀坤。史局长是陈占豪最看重的人，因为莱丝集团的出口配额全仰仗史局长协调。

前两天林少中特地打电话请史局长，当时史局长推脱家里有事，婉言谢绝了。没想到今天下午史局长突然给林少中打电话，说他准备带儿子过来参观河东厂。

林少中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占豪。陈占豪原本准备直接去雅园宾馆，听到这个消息立刻从南方宾馆赶到河东厂，路过河东镇政府的时候，陈占豪还把黎叔也拽上了车。五点半左右史局长父子才到河东厂。陈占豪等人带史局长父子在车间里转了转就出来了。接着他们围在林少中的办公桌旁边抽烟边闲聊。

陈占豪笑着问：“史局长，你对河东厂印象怎么样？”

史局长哈哈大笑：“陈先生，恕我实话实说，河东厂的条件是我见过的服装厂中最差的。”

陈占豪有些尴尬，但脸上依旧陪着笑。

林少中说：“史局长，这是临时厂房，等新厂建好了我们就搬过去。”

史局长扭头对儿子说：“耀坤，就这个条件，你还想来么？”

史耀坤嘀咕着：“想来，只要不让我上学就行。”

“唉！”史局长叹了口气，“我这个儿子很聪明，可就是不愿意上学读书。外语学院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他说什么也不肯去。”

陈占豪笑道：“史局长，贵公子这一点像我，我就是不喜欢读书。”

史局长笑道：“陈先生，我儿子怎么能跟你比，你虽然不喜欢读书，但毕竟在M国读了大学，现在还是A城的服装大王。”

陈占豪笑道：“史局长，如果你不嫌弃，就让贵公子跟我干，等新工厂建好，我就把这间工厂送给他。”

史局长说：“陈先生，工厂就不要送了，就让他在你这里当个工人吧。”

陈占豪说：“史局长，我哪能让你儿子当工人，起码也得给他个副厂长。”

林少中也装出高兴的样子说：“太好啦！我等了这么久副厂长，今天总算等来了！”

史局长说：“陈先生，不要这样做，这样做会害了年轻人的。依我看，还是让我儿子从底层做起；要不，就让他当个班长吧。”

黎叔插言：“我看史局长说的有道理，不要一下子就当副厂长，我看可以从车间主任做起，车间主任既要面对一线生产，又要面对上级，这对孩子是个很好的锻炼。”

陈占豪点点头：“既然这样，那就让史公子来当车间主任吧。”

史局长笑着对儿子说：“耀坤，还不赶快谢谢陈先生。”

史耀坤双手抱拳，恭敬地对陈占豪说：“陈先生，耀坤感谢您收留之恩！”

众人见状哈哈大笑。

陈占豪一行在前排中间那张餐桌坐好。

史局长有些惊讶地对陈占豪说：“陈先生，你这个开年饭的场面很大啊！”

陈占豪用很诚恳的语气说：“员工们辛辛苦苦忙了一年，我心里十分感激，借这个机会向员工表示一下我的谢意！”

史局长对陈占豪点点头：“陈先生身为服装大王，不仅会做生意，还这么有人性，重感情，实在令史某佩服啊！”

陈占豪笑道：“史局长，我这个服装大王还要仰仗你的扶持啊！”

史局长笑道：“陈先生，支持你就是为国家出口创汇做贡献，这是我应该做的啊！”

陈占豪竖起大拇指：“史局长说话就是有水平，佩服，佩服！”

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第一道菜是脆皮乳猪，盘子里虽然有十块肉，但每块只有正常的二分之一那么大。第二道菜是盐焗鸡，大小和脆皮乳猪差不多。接下来是叉烧肉、梅菜扣肉、咕噜肉、腰果虾仁、苦瓜炒肉、干炒牛河、芥兰炒肉、烟筒白菜……乱七八糟的加起来一共十五个菜，没什么硬菜，并且每道菜的菜量都只有正常菜量的一半。

林少中暗自叫苦，他没想到史局长今天会来。

这时餐厅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声，大家窃窃私语，还不时伸长脖子向陈占豪这边张望。

陈占豪皱着眉头，手捻鬓角，脸色十分难看。

史局长看出了陈占豪的尴尬，他笑着说：“陈先生，我看这样很好，开年饭主要是个意头，不在乎菜量多少，也不在乎菜的档次，关键是老板和员工能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

史局长好意安慰陈占豪，可陈占豪却觉得史局长是在挖苦他，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林少中说：“林厂长，你跟我来一下！”说完陈占豪快步向餐厅门口走去。

陈占豪走出餐厅，来到餐厅外面的迎客厅，他手扶着墙大口喘粗气。

女服务员以为老人家身体不舒服，赶忙给他搬来一把椅子。

陈占豪飞起一脚把椅子踢翻。

女服务员吓得扭头就跑。

林少中走到陈占豪身旁轻声问：“陈先生，你看现在怎么办？”

陈占豪喘着粗气问：“林厂长，我问你，今天的菜是谁点的？”

“是我，陈先生。”

林少中不能提祝秉诚的名字，他知道陈占豪对祝秉诚没有好印象，如果知道是他点的菜非把他开除不可。

陈占豪瞪着林少中说：“林厂长，我要问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点？难道你想出我的丑吗？”

林少中解释说：“陈先生，不是我想出你的丑，360一桌，这么多人吃饭，也只能这样了。”

陈占豪冲林少中吼道：“林厂长，我就知道是你搞鬼，上一次我骂了你，你想借这个机会来报复我！”

林少中一脸委屈地说：“陈先生，你这可就冤枉我了，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想想，360一桌，你让我怎么办啊？！”

陈占豪气得直喘粗气，“老林啊，老林！我迟早是要被你气死！”

林少中说：“陈先生，你别生气，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怎么补救？”陈占豪看着林少中问。

林少中笑道：“我们再加几个上档次的菜不就行了么！”

陈占豪叫道：“那还等什么，还不快上！”

“好的，陈先生，马上。”林少中转身就走。

“站住！”

林少中回头问：“什么事，陈先生？”

“加一个烤乳猪，林厂长，难道你不知道开年饭必须有烤乳猪吗？！”

“好的，陈先生，加一个烤乳猪。”

很快林少中就回来了。

陈占豪还在生闷气。

林少中走过去对陈占豪说：“陈先生，菜都安排好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史局长还等着呢。”

陈占豪赌气说：“让他等好了，我不回去！”

林少中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陈占豪的后背笑道：“陈先生，别生气了，一切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没安排好，你要发脾气就冲我发好了。”

陈占豪好像被气傻了，他不说话，捻着鬓角呆呆地望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林少中试探着问：“陈先生，今天是开年饭，是不是喝点酒啊？”

陈占豪好像刚醒过来一样，他瞪着林少中说：“这还用问吗！”

林少中转身走进餐厅。

祝秉诚正等在餐厅门口。

林少中对祝秉诚说：“小祝，把准备的酒拿出来，让大家喝点酒，活跃一下气氛。”

祝秉诚高兴地跑了回去。

这时陈占豪的气消了，他跟着林少中走回座位。

黎叔冲陈占豪叫道：“陈先生，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和史局长正要去找你呢！”

陈占豪拱拱手说：“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林少中也拱拱手：“都是我的错，订餐的时候餐厅经理问我要半量还是正常量，我觉得刚过完年，大家肚子里的油水多，吃不下什么，就要了半量。”

黎叔笑道：“林厂长，雅苑的菜这么好吃，半量当然不够啦。”

林少中笑道：“是啊，刚才陈先生把我叫出去骂了一顿，特地让我又加了六个大菜。”

史局长端起酒杯笑着对陈占豪说：“陈先生，不要责怪林厂长，他是北方人，不懂我们的习俗，一回生二回熟，下一次他就有经验了。来，我们喝一杯，祝陈先生生意兴隆！”

这时，中餐厅曾经理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十二个身穿黄色锦缎中式短褂、腰系白围裙的女服务员，她们单手举着托盘，托盘上放着烤乳猪，在曾经理的带领下，她们顺着餐桌间的通道鱼贯入场，然后把烤乳猪送到各个餐桌。

这是林少中的安排，刚才林少中点菜的时候特地让曾经理帮忙搞搞气氛。莱丝集团是雅苑的大客户，曾经理对莱丝集团一直格外关照。

曾经理走到主桌，拱手施礼，“陈先生、史局长、黎叔、林厂长、张经理，各位，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

黎叔沙哑着嗓子叫道：“曾经理，今天是大日子，你搞什么搞啊！”

曾经理连忙赔罪：“诸位，今天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黎叔举起酒杯说：“曾经理，不要说那么多，先罚酒一杯！”

曾经理接过酒杯笑道：“我曾某自罚一杯，算是向诸位赔罪啦。”说完，曾经理仰起脖子把酒倒进嘴里。

“好耶！好耶！”众人拍着巴掌连声叫好。

“诸位，请慢用！”曾经理抱拳施礼，然后转身离去。

黎叔夹了一块烤乳猪放入口中，他边嚼边夸：“烤乳猪是雅苑的招牌菜，表皮酥黄香脆，肉质细腻可口。”

林少中笑道：“想不到黎叔还是美食家。”

黎叔笑道：“我们广东人个个都是美食家。”

烤乳猪把开年饭推向了高潮，大家饮酒吃肉，完全忘掉了宴会开始时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