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54年初,刘家的独苗在甘肃省天水市诞生了。欣喜之余,父母将其取名”莹梅“,寓意雪梅报春,迎喜添丁。
1968年冬末的兰州城,像是被罩在一个巨大的土黄色沙罩里。祁连山释放的阵风卷着黄河两岸的沙土,把整个城市染成了混沌色。七里河区土门墩的兰州市水泥制管厂家属院里,三根大烟囱像永不疲倦的巨人,日夜不停地向天空吐着白烟,好像迎接从天水搬家到省会兰州的莹梅一家。
天还没亮透,莹梅就醒了。隔壁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像一把钝锯子在拉扯着这个清晨。她轻手轻脚退下炕,走到窗边。窗台上那面裂了缝的镜子照出她十五岁的脸庞——饱满的额头,黑亮的杏眼,只是眼角总藏着一丝隐隐的忧悒。
她拿起枕边那根崭新的红绸带,对着镜子系上腰间。这绸带是前几日宣传队统一颁发的,滑溜溜的,像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她踮起脚尖,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心里默念着节拍:“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这么早又练上了?”母亲披着外套从里屋出来,喉音带着睡意和沙哑。她塞女儿手里一个烤洋芋(土豆)。“今天到白银演出,把这个吃了,路上垫垫肚子。”
莹梅接过烫手的洋芋,在两只手掌间倒腾着,眼睛亮晶晶的:“妈,听说白银的舞台上有弹簧,跳起来轻飘飘的!”
看着女儿兴奋的脸,母亲欲言又止,只是抬手替她理了理衣领:“出门在外,长眼色,少说话。记住妈的话,千万别惹事。”
这话莹梅听了无数遍。自从祖父的历史问题被“运动”翻出来,母亲就变得像受惊的兔子,说话总是压着嗓子。
“知道了妈。”她三两口吃完洋芋,抓起桌上那本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我走啦!”
推开家门,冷风裹着煤烟味扑面而来。家属院已经醒了,工人们推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往外走,车把上挂着的铝制饭盒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莹梅!这边!”
院门口,卫东扶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等在那里。他比莹梅大一岁,是同为兰州四中的红卫兵团长。他爱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风纪扣早晚都系得森严。
“上车!”卫东拍拍后座,“马主任让早点去集合,还要最后排一次!”
莹梅轻盈地跳上后座,扶着座下竖立的弹簧。自行车在厂区路上穿行,轮子压过积水坑,溅起浑浊的水花。
“告诉你个好消息!”卫东一边蹬车一边回头,眼睛亮得灼人,“我打听了,白银那个剧院是苏联援建的,舞台底下真有弹簧!跳起来肯定带劲!”
“真的?”晓芸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惜我跳得不够好,昨天排练时马主任还说我的动作不够有力……”
“谁说的?”卫东轻捏了把刹车,头也没回但认真地说,“宣传队里就数你跳得最有感情!马主任那是鸡蛋里挑骨头。你放心,今天好好跳,肯定没问题!”
这种鼓励的话像黄河岸边的春风,霎时驱散了莹梅心头的阴霾。
他们来到厂区大礼堂的集合地时,已经有十几个少男少女等在那里了。这些清一色军绿衣裤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员,有的压腿,有的对台词,空气里弥漫着油彩和青春的气息。
礼堂角落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清瘦少年正低头看一本书。他叫建军,父亲是厂里的工程师。因为家庭成份是“职员”,他在宣传队里总是沉默寡言。
“建军,看啥呢?”卫东把自行车停好,凑过去。
建军迅速把书塞进书包:“没什么,一本技术手册。”
“什么时候了还看这个!”刘卫东不以为然地拍拍他的肩,“马上要去白银了,你台词背熟了吗?”
建军推了推眼镜:“背熟了。”
他的声音很轻,目光在莹梅脸上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莹梅注意到,他包里露出的书本一角,是《代数》。
上午八点整,一辆解放牌卡车轰隆隆开到大礼堂门口。车上已经铺好了稻草,这是他们去白银演出的“专车”。
带队的是厂革委会副主任马国强。他四十多岁,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虽然没领章帽徽,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同志们,静一静!”马国强站到车头前,挥舞着胖手,“今天我们代表兰州二十万工人阶级,到白银慰问演出,这是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
他说话时总喜欢把头微微后仰,仿佛在瞻仰什么:“我们要用最饱满的革命热情,演好“忠”字舞,唱好“革命”歌,让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亮大西北的每一个角落!”他特意强调了忠、革命两个词。
马主任慷慨激昂的讲话后,队员们依次爬上车厢。莹梅选了个靠前的位置,这样可以少吃点灰。卫东也自然挤到附近,建军则默默地坐在最角落里,又掏出了那本书。
卡车驶出厂区,开上通往白银的公路。初春的黄土高原一片苍黄,远处的山峦像巨兽的脊背,起伏连绵。路边的白杨树还没发芽,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
车厢里,革命歌声此起彼伏: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卫东充当领唱,洪亮有力的声音,感染着每一个人。莹梅也跟着唱,但声音不大。她看着远处飞逝的景色,思绪有些飘远。
一个月前,也是在这条路上,她陪父母去给祖父扫墓。那个葬在兰州郊外荒山坡上的老人,她只在照片上见过——穿着长衫,戴着圆框眼镜,一副旧式读书人的模样。就是这个从未谋面的祖父,如今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们全家。
“莹梅,想什么呢?”卫东碰碰她的胳膊,“来,喝水!”
他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壶身还贴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
莹梅接过水壶,抿了一小口:“卫东,你说......家庭成份真的那么重要吗?”
卫东愣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了:“当然重要!毛主席说,阶级路线是党的生命线。不过你放心,你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只要坚决和家庭划清界限,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这话他说得流利自然,像是从报纸上直接搬下来的。莹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卡车颠簸了四个多小时,中午时分终于抵达白银。这座因矿而兴的城市比想象的要大,街道宽阔,楼房整齐。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座苏式风格的剧院——白银工人文化宫,尖顶、拱窗,门前还有一排高大的罗马柱。
“哇!”队员们发出一片惊叹。
马主任得意地说:“怎么样?比咱们厂礼堂气派吧?这可是当年苏联老大哥帮着建的!”
走进剧院,莹梅被里面的豪华震惊了。猩红的地毯,丝绒的帷幕,特别是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走在光滑的地板上,生怕弄脏了什么。
舞台果然如卫东所说,是弹簧底的。她轻轻跳了跳,脚下传来轻微的弹性。
“太好了!”她忍不住说,“这样的舞台,跳起来一定轻爽!”
下午是走台。马主任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像个真正的导演一样指挥着:
“第三排那个女同学,动作再有力一点!”
“建军,注意表情!要表现出对伟大领袖的无限忠诚!”
轮到莹梅独舞了。她深吸一口气,舒展开紧握的红绸带,旋转,跳跃,每一个动作都飘飘欲仙。她能感觉到马主任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排练结束,马主任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不错,莹梅今天状态很好。晚上就这么跳!”
晚饭由剧院食堂供给,白菜粉条配雪白馒头。队员们围坐在一起,一边吃一边兴奋地憧憬着晚上的演出。
“听说白银市委的领导今晚要来看演出!”
“还有宁夏的革命造反派来助威呢!”
“真的?我们太幸运了!”
莹梅安静地吃着,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如果今晚演出成功,也许就能证明自己是忠于革命的,就能洗刷家庭出身的污点......
“莹梅,给你。”建军不知何时坐到了她旁边,悄悄递过来一个番茄(西红柿),“我刚才在食堂后面发现的,洗过了。”
莹梅惊讶地看着他。这个沉默的少年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细心和温柔。
“谢谢。”她接过西红柿,冰凉的感觉很舒服。
建军低声说:“别紧张,你跳得很好。”
他的眼睛在镜片后显得格外清澈。
晚上七点,观众开始入场,容纳上千人的剧院很快就人满为患。莹梅从幕布的缝隙往外看,黑压压的人群,嘈杂的人声,还有几台摄影机已经架好了位置。
后台一片忙乱。队员们互相整理着装,检查红宝书是否拿反了。马主任在做最后的动员:
“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一定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
七点半,大幕徐徐拉开。
音乐响起,是那首熟悉的《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莹梅和队员们手持红宝书,迈着铿锵的步伐登上舞台。镁光灯瞬间亮起,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
她很快适应了强光环境,投入到表演中。弹簧舞台果然名不虚传,每一个跳跃都格外轻盈。红绸带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火焰般炽热,时而如红旗般招展。
到了独舞环节,全场静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一个漂亮的腾空转身,红绸带划出完美的圆弧。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既让人恐惧,又让人沉醉。
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为家庭污点而自卑的女孩,而是一个真正的革命文艺战士。所有的烦恼都被抛在脑后,只剩下舞蹈、音乐和台下如潮的掌声。
演出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谢幕时,掌声持续了整整五分钟。市委领导上台与演员握手,马主任红光满面,不停地介绍着:“这是我们厂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
卸妆的时候,莹梅还沉浸在演出的兴奋中。她用凡士林擦去脸上的油彩,看着镜中那个双眼发亮的自己,第一次感到如此自信。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出其不意的对话:
“跳得再好也改不了家庭成份!”
“真的啊?什么成份?”
“她爷爷是旧社会的保长,专门欺压穷人的那种。”
“天啊!那她怎么还能上台?马主任不知道吗?”
“谁知道呢,估计是看她长得漂亮,舞跳得好吧......”
这些话像一盆冰水,从头顶直接浇下。莹梅的手僵在半空中,湿毛巾的水滴落在裤子上,洇开一片深色。
她慢慢转过头,看着那两个女孩。发现了听者有意,两人立刻噤声,互相使了个眼色,匆匆离开了化妆间。
镜中的自己,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刚才在舞台上的所有光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无论她多么努力,跳得多么好,都摆脱不了那个该死的“家庭”。
“莹梅,你怎么了?”卫东卸完妆走过来,“马主任说要带我们去吃夜宵,庆祝演出成功!”
莹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我有点累,想先回招待所休息。”
“那怎么行?今天你是功臣!”刘卫东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兴高采烈地说,“马主任特别表扬你了!”
最终,莹梅还是被拉去了食堂。夜宵很丰盛,有肉丝面和煮鸡蛋。马主任果然特别点名:
“莹梅同志今天表现突出,舞跳得好,革命感情充沛!大家要向她学习!”
队员们应声鼓掌,卫东拍得最响。建军也轻轻拍着手,但目光中有一丝担忧。
莹梅低着头,食不知味。那些赞美的话此刻听起来如此刺耳。如果马主任知道了她的家庭情况,还会这样表扬吗?
晚饭后,队员们各回招待所休息。莹梅以想透透气为由,独自一人走入后院。
西北的夜空格外清澈,繁星点点。春夜的寒风让她打了个哆嗦,但她宁愿待在外面,也不想回到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房间。
“给你。”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建军不知何时跟了过来,递给她一件外套。
“晚上冷,别着凉了。”
莹梅接过外套,轻声问:“建军,你都听见了?”
建军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院子里的两人,齐齐仰望着满天星斗。
“你说,家庭真决定我们的一切吗?”莹梅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从来没见过我爷爷,为什么要为他的事情负责?”
建军推了推眼镜:“我爸爸常说,现在的中国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每个人都必须找到自己的位置。有些人天生就在头等舱,有些人却连车票都买不到。”
对这个形象的比喻,莹梅苦笑道:“那我们就是没票的人?”
“不,”赵建军看着她,“我们是在努力补票的人。”
远处传来卫东的喊声:“莹梅!建军!马主任说要开会总结今天的演出!”
建军轻声说:“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莹梅点点头,把外套还给建军:“谢谢你。”
“不客气。”他顿了顿,“记住,今晚在舞台上的样子,才是真正的你。”
回到招待所,马主任正在讲话,无非是总结成功经验,布置明天的任务。莹梅坐在角落里,心思早已飘远。
睡前,她拿出那根红绸带,轻轻抚摸着。这绸带见证了她今晚的辉煌,也见证了她的失望。她把绸带仔细叠好,塞进背包最底层。
窗外,白银城的灯火渐次熄灭。莹梅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舞台上的镁光灯和后台那些窃窃私语的交谈,在她脑海中交替出现。
她知道,从明天开始,自己必须更加小心,更加努力,才能在这个家庭决定一切的时代,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这个春夜,十五岁的莹梅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命运的沉重。而她还不知道,更巨大的风暴,正在不远的前方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