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叙事
日子在肩头跳舞的扁担里捱过了一年多。莹梅的皮肤被山风和日头镀上了一层洗不掉的麦色,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挑起上百斤的担子走在山路上,虽不如其他姐妹那般脚下生风,却也稳当扎实,不会再轻易摔跤。她学会了用最省力的姿势干活,学会了辨认哪些野菜能果腹,也勉强能听懂浓重土音的家乡方言。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听着山谷里呜咽的风声,莹梅还是会从枕头下摸出那个油布包,就着门缝漏进的月光,揣摩着《代数》中那些陌生的符号。这是担粪的莹梅与过去那个沉浸课堂与倾情舞台的莹梅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一天下午,莹梅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收工回来,路过村头那片相对平坦的打谷场。场院里,七八个鼻涕糊了半张脸的孩子泥猴样在尘土里疯跑,浓重鼻音的尖叫此起彼伏:
“冲啊!”
“打倒美帝!“
”打倒苏修!”
看着这些到了学龄却无人管束、整天野在山里的孩子,莹梅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还是朝孩子们招了招手。
“捂揽,狗娃,过来。”
孩子们迟疑地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虽然穿着和他们一样破旧、但说话口音明显不同的“城里姐姐”。
”你们谁认识这个字?“莹梅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就着土地划拉起来。
泥地上出现了工工整整的“山”字。
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山里娃被难倒了,一个个小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这就是村们周围的山!。”莹梅一字一句地说。
孩子们眨巴着眼睛,觉得新奇。狗娃指着字,大声问:“三个尖尖的头,这就是‘三’?”
莹梅愣了一下,才明白普通话的“山”,在这些农村娃的发音里就成了“三“。
“是‘山’,不读‘三’!”莹梅努力纠正。
可孩子们学了几遍,发音依旧是“三”。
莹梅摇摇头,没有放弃,又写下一个“日”。
“这是晒被窝的太阳,念......”
”那不叫‘太阳’,叫‘日头’!”这群孩子马上恢复了刚才“冲锋陷阵"的劲头。
”‘日头’是我们黄瓜峪的话,走出大山就不叫‘日头’,应该叫‘太阳’了!“
说着,莹梅随口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和着熟悉的旋律,这群山里的孩子也扯着嗓子唱了起来。浓重的乡音里虽夹杂着荒腔走板,但他们一个个沉浸其中,连身上的泥都忘了擦。
这一幕,被恰好路过的老支书看到了。他蹲在远处的石磙上,吧嗒着旱烟,眯着眼看了好久,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那烟雾缭绕中,眉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老支书领着队长李满仓和妇女主任,一同来到了莹梅家那孔依然破旧但被母亲收拾得勉强能遮风避雨的窑洞。
老支书开门见山,对莹梅说:“品家闺女,上级要求就近入学,队里要办一个小学分院。再说娃们整天放羊,野着不是个事儿。你念过中学,识文断字,去教这些孩子,咋样?”
莹梅的心猛地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教书?自己可以吗?
李满仓在一旁皱着眉头,抄着手,瓮声瓮气地说:“老支书,这…...怕不合适吧?她爷那问题...…再说,咱村上的娃,认不认字,不照样种地吃饭?”
妇女主任也附和:“就是,女娃娃家,认几个字有啥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老支书猛地磕了磕烟袋锅,发出清脆的响声,瞪了他俩一眼:“屁话!娃是娃,爷是爷!人家闺女来咱村两年多了,是偷奸耍滑了还是惹是生非了?踏实肯干!这比啥都强!”
他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李满仓和妇女主任,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咱黄瓜峪是穷,是山,但不能世世代代当睁眼瞎!国家都在推广啥…...啥拼音,咱不懂,但认字总是好的!城里娃能学的,咱山里娃为啥不能学?这事儿,我看行!队委会上就这么定了!”
李满仓和妇女主任互相看了一眼,没再吭声。
莹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老支书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又看向眼神里充满担忧和一丝期盼的父母,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曾经只会执红绸跳舞如今却只能握锄头扁担的手上。
“我…...我能行吗?”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有啥不行的?”老支书站起身,“孩子不识字你就教字,娃们脑门不转圈你就教算数。明天就去学校那孔窑洞看看,需要啥,跟队里言语一声。”
老支书他们走了。窑洞里一阵沉默,随即被母亲压抑的、喜悦的啜泣打破:“莹梅啊…...莹梅!总算...…总算...…”
父亲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夜,莹梅失眠了。
第二天,莹梅早早来到了白窑小学黄瓜峪分院——同样是山脚下的一孔旧窑洞,比他们家住的那孔稍大些,窗户用破麻袋片堵着。里面摆着石墩撑起的几块长木板——课桌,一块用锅底灰涂黑的墙面——黑板。角落里堆着些柴草,散发着和陈年尘土混合的味道。
莹梅没有退缩。挽起袖子,用自己的旧衣服,把“教室”里外认真擦拭了一遍。又找来一点珍贵的白灰,兑了水,把那块“黑板”重新涂平。没有粉笔,她想起村里盖房时剩下的块石灰,便向保管要了几块,用小刀仔细削尖。
当莹梅站在打扫干净的“学校”前,看着那块虽然粗糙却醒目的黑板,和那几根自制的“粉笔”时,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类似于站在白银舞台上的激动,还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日出三杆了,莹梅让石头跑到村里喊了一嗓子:“上学喽——老师上课喽——各人带自己的小墩儿(凳)”
孩子们陆陆续续来了,带着好奇和怯生生的眼神。面对新的学校、新的教室、讲台前身着朴素、却干净整洁、身姿挺拔的老师,都安静了下来,拘谨地找个位置坐下。莹梅注意到,这些农村女孩,大多含胸驼背,缺乏她曾经在文艺队里被反复强调的“形体意识”。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根”粉笔“,转身在黑板上,用力写下了几个字——“中国”、“河南”、“黄瓜峪”。
莹梅转过身,面对台下十几双清澈又带着懵懂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普通话清晰、缓慢:
“同学们好,我姓品,是这里的新老师。”
“今天,我们第一堂课,就来认识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她指着“中国”:“这是我们伟大的祖国——中国!”
指着“河南”:“这是咱们的省——河南!”
最后,指着“黄瓜峪”:“黄瓜峪,就是我们的家!”
孩子们的眼睛顿时亮了!
“我知道,咱们黄瓜峪在山里,路不好走,地也不多。”莹梅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孩子稚嫩的脸庞,特别在几个女孩身上停留了一下,示意她们挺起胸膛,“但是,咱们有手,有脚,还有脑袋。认了字,读了书,长了见识,就能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就能想办法,让咱们黄瓜峪,也一天天变得更好。”
她没有讲什么空洞的大道理,这些话朴实得如同脚下的黄土。莹梅开始教汉语拼音“a、 o、 e”,这对孩子们来说,简直是天书,舌头总也卷不对地方。她一遍遍示范,耐心纠正。
她还悄悄地将一点舞台形体训练融入其中,教孩子们唱歌时,要求他们站直,抬头,挺胸。她甚至根据记忆,悄悄把中原地方民歌《编花篮》的旋律去配词“红旗飘扬,阳光普照,我们成长在党的怀抱...…”。当孩子们用依然带着乡音、却努力模仿的普通话唱出歌词时,虽然依旧有些别扭,但那歌声里,却仿佛有了一点不一样的、向前的东西。
放学后,秀姑提着一小篮鸡蛋来了,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和一丝敬佩:“品老师,石头回来说你教得可好了!娃们可爱上学了!这点鸡蛋你拿着,瞧你瘦的,补补身子。”
“秀姑姐,这我不能要,你们家也不宽裕...…”
“拿着!”李秀姑把篮子硬塞到她手里,“你教娃们认字,还教他们...…那个叫啥,站有站相,这比什么都强!咱庄稼人,不懂啥大道理,就觉得你这样好!”
握着那篮似乎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莹梅的眼眶湿润了。在这片曾经让她感到无比绝望的土地上,在这孔破旧的窑洞里,她不仅找到了活下去的方式,更找到了被需要、被尊重的价值,找到了一丝照亮晦暗生活、也照亮孩子们懵懂世界的微光。
她知道,前路依然漫长。但此刻,站在白窑小学的窑洞前,看着夕阳给苍茫的群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她感觉到,一种新的力量,正在内心深处,和这片黄土地一起,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