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洋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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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少林轶事(4)

(2025-08-27 12:59:45) 下一个

 

少林轶事

(4)

 

雪停了,天地间一片皓白,肃穆无声。

山脚下的村落余烬未冷,焦黑的断壁残垣在雪地里格外刺目。伤亡已经清点完毕,村民死了七人,伤者十余。武僧中也有一人重伤,三人轻伤。

尸体并排放在雪地上,草席覆盖。幸存的村民围在一旁,哭声被严寒压抑着,变成一种令人心碎的呜咽。那救下的小女孩紧紧抱着母亲的腿,大眼睛里满是惊恐,望着草席下再也不会动弹的邻家伯伯。

石锁站在人群外围,僧袍下摆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血渍——有流寇的,或许也有他自己的。他看着这一切,刚才搏杀时的勇猛悍烈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东西堵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就是“复仇”吗?这就是他日夜期盼手刃仇敌之后的景象吗?为何没有快意,只有这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悲凉?

慧明正在协助安排伤员转运回寺医治,他经过石锁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跟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搭把手。”

石锁如梦初醒,默然上前,和一个武僧一起抬起一副担架。担架上是一位腹部受创的老丈,气息微弱。每走一步,老丈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那声音像针一样扎着石锁的耳朵。

回寺的山路因积雪而格外湿滑难行。石锁全部心思都用来保持担架平稳,汗水混着雪渍从额角滑落。他不敢去看老丈苍白的脸,只能死死盯着脚下的路。

寺门早已大开,方丈和几位长老亲自站在门前,面色凝重。药王院的僧众迅速接手了伤员。诵经声开始在悲悯的气氛中低低回响,超度亡魂,也安抚生者。

石锁站在忙碌的人群边缘,有些无所适从。手上黏腻的血污尚未洗净,冰冷地贴着皮肤。

“过来。”玄悲大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

石锁沉默地跟上老和尚,绕过几重殿宇,来到寺后一处僻静的泉眼边。泉水未冻,汩汩冒着白汽,静静流淌。

“洗净。”玄悲递过一块干净的粗布巾。

石锁蹲下身,将双手浸入刺骨的泉水中。血污丝丝缕缕化开,染红了一小片水面,又迅速被活水冲淡、带走。他用力搓洗着,仿佛要搓掉皮肤上沾染的所有恐惧、血腥和那令人窒息的感觉。

洗净后,玄悲又递来一小罐药膏。石锁默默接过,涂抹在虎口的裂伤和身上几处擦破的地方。药膏清凉,稍稍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原地,等待着预料中的斥责——为他的违令、为他的冲动、为他可能带来的麻烦。

然而玄悲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深邃,如这潭泉水。

“今日,你见了生死。”老和尚缓缓开口,不是问罪,而是陈述。

石锁喉咙哽住,点了点头。

“也用了生死之力。”玄悲继续道,“感觉如何?”

石锁低下头,看着自己洗净后仍微微颤抖的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难受。”

“嗯。”玄悲似乎并不意外,“刀兵是修罗道,戾气伤人也伤己。第一次直面,心生惊怖,是常情,亦是慈悲萌芽。”

“可…...可我杀了人...…”石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被他劈得吐血倒飞的流寇临死前惊骇的眼神,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你阻了恶,也护了善。”玄悲的声音沉稳如山,“持武非为杀生,而为护生。今日你若不出,那对母女已成刀下亡魂。此为一念之差,亦是云泥之别。”

老和尚转身,望向被白雪覆盖的远山和依稀可见的村落废墟:“少林武功,从来不是江湖争胜之技,更非快意恩仇之刃。它生于乱世,为的是止戈,为的是在妖魔横行时,守住一方净土,予人一线生机。”

“你心中恨意未消,此乃常情。但恨能焚心,亦能蒙眼。今日你为救那女娃而出柙,那一劈之中,恨有几何,护又有几何?”

石锁怔住了。他仔细回想那电光火石的一刻。驱动自己冲下去的,是看到仇人流寇挥刀时的愤怒,但更强烈的,实乃那个小女孩即将殒命的恐惧和一种不容思考的“必须”。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慢慢想,不急于一时。”玄悲道,“日后每次出手前,都问问自己:为何举拳?为何动兵?为泄私愤,还是为护他人?”

这时,慧明寻了过来,向玄悲行礼:“师叔,方丈请您过去商议事宜。”他看了一眼石锁,眼神复杂,却并未多说。

玄悲颔首,对石锁道:“去斋堂帮忙吧,今日寺里人多,需人手。”

接下来的几天,少林寺异常忙碌。安置伤员,超度亡灵,还要加强戒备,提防流寇报复。寺内气氛依旧凝重,却也有一种坚韧的秩序在默默运行。

石锁被安排了许多杂役:劈柴、担水、帮药王院捣药、去斋堂帮厨。他不再被限制在柴院那一方天地,而是真切地融入了这座千年古刹的日常脉搏之中。

他看到了药王院僧侣如何不眠不休地救治伤者,看到知客僧如何耐心安抚惊魂未定的村民,看到武僧们如何日夜轮值巡逻,警惕着山林间的任何风吹草动。

他也看到了慧明师父的另一种样子。这个平日里沉默严厉的武僧教头,会小心翼翼地给受伤的老丈喂药,会笨拙地摸出半块糖饼递给那个吓坏了的小女孩,会在深夜独自一人于佛前长跪,背影沉重。

仇恨的火焰依旧在石锁心底燃烧,但似乎被一种更庞大、更沉静的东西包裹着、压抑着。那种东西,是每日清晨准时响起的钟声,是斋堂里热腾腾的粥饭香气,是僧人们日复一日的课诵与劳作,是受伤武僧咬牙忍痛的沉默,是玄悲大师深不见底的平静目光......

这天夜里,石锁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血腥的厮杀,只有无尽的雪原。他独自一人在雪中跋涉,又冷又累。远处传来熟悉的哭声,是妹妹的声音。他拼命奔跑,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忽然,脚下雪地塌陷,他向下坠落…

他猛地惊醒,心跳如鼓,冷汗涔涔。

禅房外月光如水,万籁俱寂,只有同屋武僧均匀的呼吸声。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悲伤淹没了他:家,早就没了;仇,似乎也变了味道。他未来的路,究竟在哪里?

他悄悄起身,披衣走出禅房,漫无目的地在寺中行走。

不知不觉,他又来到了柴院。月光将院落照得亮如白昼,那堆木柴静静垒在那里。

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捡起了那把熟悉的柴刀。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奋力劈砍,只是握着刀,站在木柴前,闭上眼睛。寒风刮过脸颊,冰冷刺骨。

他想起玄悲的话:“为何举拳?为何动兵?”

想起白日里那个被救下的小女孩,终于对他露出了一个怯生生的、极其微小的笑容。

想起粥棚里老妪捧着热粥时连声道谢的哽咽。

想起慧明师父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心中的恨意仍在翻腾,像困在笼中的野兽。但此刻,另一种更陌生的情绪也在滋生——一种想要守护这点滴微光的冲动。

他缓缓举起柴刀,这一次,动作不再狂暴,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决意。

刀光落下。

“嚓——”

木柴应声而开,断面平滑如镜。

雪白的月光洒落在平滑的断面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辉。

少年收刀而立,望着那截面,久久不动。

山风拂过,带来远处藏经阁檐角风铃的轻响,空灵、悠远,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轻轻叩问着人心。

夜,很长。

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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