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钟破晓,薄雾如纱。
少年慧明跪在少林寺山门前已有三日。膝盖早失了知觉,青布裤上渗出血迹,混着前夜的雨露,凝成暗红色的痂。可他脊梁挺得笔直,眼睛死死盯着那两扇朱红大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烧穿。
“让我进去。”他对着又一次出来劝他离开的小沙弥说,声音沙哑却坚定,“我要学武。”
小沙弥约莫十二三岁,面露难色:“师父说了,少林不再收俗家弟子,您请回吧。”
“那我就跪到他们改变主意。”
第四日黄昏,山门终于再次开启。这次出来的是一位灰袍老僧,眉须皆白,目光却清亮如少年。
“为何学武?”老僧问,声音不大却穿透暮色。
“报仇。”慧明抬头,眼中燃着火焰,“流寇杀了我全家,只剩我一人。我要为他们报仇。”
老僧静立片刻,山风吹动他的衣袍。
“佛门清净地,不结世间怨。”他转身欲回。
“等等!”慧明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踉跄倒地,只能爬前几步,“我爹说......说少林武功不只是杀人技,更是......是正道。”
老僧脚步顿住,没有回头:“明日卯时,厨房缺个劈柴的。”
就这样,慧明进了少林寺。
最初的几个月,他连武功的影子都没见着。每日劈柴、挑水、扫地,双手磨破一层又一层老茧。同院的武僧们晨练时,他只能透过窗格远远瞥上一眼,手中活计稍慢,便会招来管事的斥责。
“何时教我武功?”他第三次问灰袍老僧——如今他知道这是寺中戒律院首座,法号玄悲。
玄悲正在禅房抄经,头也不抬:“刀法不是已经在练了吗?”
慧明愣住:“什么刀法?”
“柴刀也是刀。”玄悲淡淡道,“三千斤柴劈完,自见分晓。”
慧明憋着气退出禅房,回到柴院。那日他劈得格外狠厉,把每根木柴都想象成仇人的头颅。柴刀起落带风,木屑纷飞如雪。
奇怪的是,当他渐渐冷静下来,竟真的从日复一日的劈砍中悟出些门道——如何发力最省劲,如何落刀最精准,如何借势连续不断。他无师自通地调整着姿势,发现自己劈柴的效率越来越高,原先需要整日的工作,现在大半日就能完成。
余下的时间,他偷偷躲在山岩后,看武僧们练功。他们的一招一式似乎与自己劈柴的动作有某种奇妙的呼应,都是发力、收势、转承的学问。夜里等众人睡去,他就在院中凭记忆比划,将劈柴的劲道融入拳脚。
一年后的某天,寺中来了群不速之客。
几个彪形大汉闯进山门,声称要“借”少林藏经一阅。知客僧阻拦不住,被推搡在地。眼看就要闹出大事,慧明正好挑水经过。
“小秃驴,滚开!”为首刀疤脸喝道。
水桶落地,水花四溅。
慧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回过神来,三个大汉已躺在地上呻吟,而他的柴刀还握在手中,保持着劈柴的姿势。
玄悲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微微颔首:“像点样子了。”
次日,慧明被正式收入武僧堂。
真正的修炼这才开始。扎马步、练拳架、走梅花桩,每日累得爬不回禅房。玄悲师父的要求严苛到近乎残忍,一个动作重复千遍不算多,稍有差池便是戒尺加身。
“武是止戈,非逞凶斗狠。”玄悲每次教训完都会说这句。
慧明表面应着,心中的火却从未熄灭。每学一招一式,他都在想象如何用在仇人身上。有时练功到极致,眼前会浮现家人惨死的画面,这时他的拳风就会变得凌乱躁动。
“心不静,形必散。”玄悲的戒尺啪地打在他背上,“重来!”
三年过去,慧明已是武僧堂佼佼者。一套“罗汉拳”打得虎虎生风,“通臂拳”更是得了玄悲真传。师兄弟比试,少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招。
可他从未有机会下山。少林寺规,武僧未满五年不得离寺。复仇的念头日夜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只有将全部精力投入练功,才能暂时压抑那团火。
第四年春天,寺里来了位特殊的香客。
那是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带着十余个护卫,一看便非寻常百姓。方丈亲自作陪,领他在寺中参观。行至武僧堂时,正值慧明与师兄切磋。
慧明一套“伏虎拳”刚猛凌厉,将师兄逼得连连后退,最终一掌定在对方胸前寸许处。收势时,他瞥见那香客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当夜,小沙弥来传话,说方丈召见。
禅房中烛火摇曳,除了方丈和玄悲,那位白天的香客也在座。
“这是李大人。”方丈介绍道,“今日见你武功精熟,想请你帮个忙。”
原来这位李大人是朝中官员,奉命查办一桩大案,需高手护送关键证人进京。少林虽不涉朝政,但此事关乎百姓安危,方丈破例应允派人协助。
“慧明武艺虽可,然......”玄悲眉头微皱。
“无妨,正好历练。”方丈一锤定音。
慧明心中窃喜——终于可以下山了。
三日后,慧明随李大人一行启程。证人是个瘦小男子,终日惶惶不安,躲在马车里不敢露面。慧明骑马护在车旁,一路警惕。
一两日风平浪静。第三日过黑风岭时,密林中忽然箭如雨下。
“有埋伏!”护卫首领高呼,顷刻间已中箭落马。
十余名黑衣蒙面人从林中杀出,出手狠辣,直扑马车。李大人的护卫拼死抵抗,但显然不敌。
慧明第一次与人真刀真枪搏命,初时有些慌乱,背上挨了一刀。剧痛反而激发出平日所学,“罗汉拳”、“般若掌”、“擒拿手”......那些练过千万遍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三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小师父,救我!”李大人躲在马车后惊呼。
慧明刚要赶去,却见另一黑衣人已撬开车门,正欲对证人下手。他疾步前冲,一招“金刚捣臼”直取对方后心。
电光火石间,那黑衣人回身格挡,面罩被慧明扯落。
刀疤脸!虽然多了几道皱纹,但慧明永远不会忘记这张脸——就是它,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
仇人就在眼前。全家惨死的画面瞬间涌现,血与火的气息仿佛重新弥漫在空气中。
慧明狂吼一声,攻势骤变,招招直取要害。多年的仇恨化作滔天怒火,每一掌都蕴含着全部功力。
刀疤脸显然没料到这年轻和尚如此厉害,勉力支撑十几招后,败象已露。
“这一掌,为我爹!”慧明一掌击在对方胸口。
“这一脚,为我娘!”一腿扫倒欲逃的仇人。
他骑在刀疤脸身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为我妹妹!为全村人!”
血溅满脸,身下人早已不再动弹,慧明却还在疯狂捶打。多年来支撑他活下去的执念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变成了一只复仇的野兽。
“够了。”有人拉住他。
慧明猛地回头,眼中血红未退。
玄悲师父不知何时来了,静静站在他身后。更远处,战斗已经结束,黑衣人或死或擒。
“他......他杀了我全家......”慧明喘着粗气,声音哽咽。
玄悲不语,只是指向不远处。
那个瘦小的证人瘫坐在地,面如死灰。李大人正在他身边,长叹一声:“何苦呢?为灭口,竟派这么多人来。”
慧明愣住了。
玄悲缓缓道:“今日你杀他,明日他杀你,轮回不休。仇恨生仇恨,冤冤相报何时了?”
慧明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想象中的复仇快感并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恶心。
“武是止戈,非逞凶斗狠。”玄悲重复着那句说了无数次的话,这次却有了不同的分量。
返寺后,慧明把自己关在禅房三日不出。
第四日清晨,他跪在玄悲禅房前。
“弟子破了杀戒,请师父责罚。”
玄悲扶他起来,领他到后山达摩洞前。旭日初升,云海翻腾。
“看,”师父指向远方,“少林千年,见过太多恩怨情仇。朝代更迭,英雄湮灭,唯有这山这寺依旧。”
慧明望着云海,想起入寺这些日子,自己经手的木料,有些劈为碎柴,成为灶中薪火;有的成为梁檩,支撑着大殿。难道......?
“武功是什么?”玄悲问。
慧明沉默良久,轻声道:“是守护。”
玄悲颔首,目光投向更远的山河人间。
又一年后,慧明正式受戒为僧,法号释慧明。
某日,有新的少年跪在山门前,眼中燃着熟悉的火焰。
“让我进去,我要学武报仇。”
已是武僧教头的慧明走上前去。
“为何学武?”他问。
少年抬头,咬牙切齿:“流寇杀了我全家,我要报仇。”
慧明静立片刻,山风吹动他的僧袍。
“佛门清净地,不结世间怨。”他顿了顿,看见少年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又缓缓道:“但明日卯时,厨房缺个劈柴的。”
少年愕然抬头,看见慧明眼中有一种他尚未读懂的东西——那不是火焰,却比火焰更加明亮恒久。
晨钟再次响起,穿过千年银杏的枝叶,回荡在嵩峰山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