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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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梦回(13) —— 风尘女子芸芸

(2025-11-14 05:11:57) 下一个

        红尘梦回(13)

                        ——  风尘女子芸芸

       她名叫芸芸,挺好的名字,据说生她时母亲梦见一片云彩,她家姓陆,村里的私塾先生给她起了陆芸这个还算好听的名字,小名就叫芸芸,不过大家背地里都称她“雌头”,这是我们家乡对私娼的称谓。这虽是事实,因为她没有妓女的执照,但不叫她本名陆芸也就罢了,那叫个芸芸也蛮好,可大家偏这么称呼她,都是东邻西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本就不幸,还这么口无遮拦,未免忒刻薄了些。以上草草介绍了一下,下面就要切入正题了。

      芸芸的老家就在离县城并不太远的乡下,家中几代都是种地的。那年年成不好,母亲在贫病交迫中离世,父亲眼看在乡下也没个出头之日,就想到城里碰碰运气。他有个叔伯哥哥,早年离开了乡下,到城里从卖苦力开始,后来摆了个小摊头,日子过得虽算不上富裕,但比在乡下总要好些,他就来城里投奔他这堂兄来了。他堂兄在城里也没什么关系,但兄弟既然来了,也不能不帮他设法,后来总算帮他在旅馆里找了个杂役的活干。那年他女儿芸芸才15岁,本想把女儿送去学堂里唸书,但一来没钱,二来若是上小学吧她又早就过了上小学的年纪,上中学吧,她在乡下就读了两年私塾,文化程度也跟不上。隔壁有个王老太,是个孤老婆子,在城隍庙前面与人缝补为生,见这父女俩贫苦,就让芸芸跟着她去为人缝缝补补。这前来缝补衣裳的都是光棍苦力,靠补补缝缝能挣几个钱,所以才干了几天,她爸就叫她别去了。她爸自到城里后,在旅馆工作,虽赚不到多少钱,但一日三餐是没问题的。孔老夫子说“性食男女,人之大欲也”,没钱的穷汉也一样,在城里安顿好后,他与一个常去他们旅馆卖淫的私娼姘上了。这私娼看芸芸也不小了,又没赚钱的本事,她就出了个坏主意,说叫芸芸也跟她做这种皮肉生意,赚钱快不说,要是遇到个恩客把她娶了回去不是一辈子都有好日子过了。他听了说这样对不起她娘,妻子临死前再三叮嘱他把女儿带好,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如今叫他把亲生女儿送往火炕那还是人吗!又说你怎么没有嫁个好恩客,而今仍在做这个生意?他姘头说,她因为长得不好看,所以没人要,才姘了你,芸芸长得漂亮,一定能找到个如意郎君。两人为此事争吵了好久,最后这个乡下男人真让这私娼说动了心,生生把自己亲生女儿推进了火炕,一个十五六岁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女孩就这样被糟塌了。其实干这私娼那有什么好客人,都是些卖苦力的光棍或是社会上的混混,芸芸虽抗挣过,但又有什么用。开始左邻右舍也还不知道,但时间一长就一传十,十传百弄得远近皆知。小时候读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长大后我回想起芸芸被人背后嚼舌根的事,不由得把“性本善”改成了“性本恶”。

     芸芸他爸到城里的时候,堂兄帮他租了个屋,就在我家隔开几家门面的对门,我上学的时候就要走过他们家。有时芸芸看见了我,总露出笑容,她本就长得好看,笑起来脸上就像开了花,不过家里大人和邻居再三吩咐我们小孩子不许与她说话。也是在这时候我听到了她的另一个名字“雌头”,当时我也不懂这“雌头”是啥意思。有次对门笔店阿娘(这位好心的大娘我曾写过一篇《笔店阿娘》纪念她,读者如有兴可翻阅我以前的博客)叫我去她店内挑毛笔,不知怎么我突然问她什么叫“雌头”。因为阿娘对我很和善,问别人我不敢,所以问她,她一听立即变了脸色,教训我说小孩子家家,问这种下流话,今后千万不能再乱说,我才知道这“雌头”是不能说的。

     我父母亲有位同学,他在乡下一个大镇上的中学里做总务,他己经近四十岁了,妻子不能生养,所以很喜欢我,每次来城里出差住旅馆总把我带去吃和住。有一次他带我住在一家叫“乐尔公寓”的旅馆,吃过晚饭回到房间,不一会有人轻轻地敲门,徐伯伯打开门,进来一个女人,这女人描了眉毛,脸上擦了粉,口唇涂得红红的,我一看有些眼熟,后来听了她与徐伯伯说话才恍然想起她是芸芸。芸芸见了我很不好意思,她与徐伯伯说了几句话,徐伯伯就让她离开了。我去关门时她轻声对我说不要告诉别人在这里看见过她,我点头答应了,这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 

      芸芸在乡下的时候有个小伙伴,从小在一起玩,有一次为她去树上掏鸟窝摔了下来,头上留下个铜钱大的疤。他小名叫狗子,狗子比芸芸大一岁,据说小时候他娘想让他与芸芸定娃娃亲,不过芸芸爸妈嫌他家穷,所以没成,后来两人渐渐长大,虽有这个心,也没这能力。芸芸来j城里后两人就再没有见过面,虽然芸芸常想起他。有一年乡下遭了水灾,狗子父亲早年已亡故,母子俩相依为命,租了几亩薄田,艰难度日。如今遭了水灾,狗子娘就说与其在乡下等死,不如去城里闯闯,听说芸芸她父女在城里日子过得还可以,你也不妨去试试。这样狗子就到了城里,可是一到城里,狗子就矇了,地陌生疏的,本想去找芸芸 她爹,可城里这么大,哪里去找,于是先找了一家蹩脚小旅馆暂且安下身来。这小旅馆里有人告诉他可去黄包车行租賃一辆车,这所谓的黄包车是用人力拉的车,不是后来用人力踏的三轮车,老舍先生写的《骆驼祥子》中祥子拉的就是这车,北方称洋车。正是穷人才能帮穷人,这人也是从乡下来的,说起来两人家离得还不远,也是因家乡遭了灾来城里讨生活的。第二天狗子经此人的介绍向车行賃了辆车,干起了拉黄包车的营生。

       这世界说大也真大,要说小吧也真小,何况县城本就不大。有一天狗子在一家旅馆门前拉到一个浓粧艳抹的女客,因初到城里,狗子见了人总有点儿胆怯,不敢看客人的脸,拉起车就跑,但当女人说起要去的地方时,那村里的乡音禁不住让他朝这女人看了看,这一看两人都惊呆了,原来她就是芸芸,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虽然有这么几年不见,而且两人的装束都有很大改变,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还是在相对而视的一瞬间就认出了对方,于是他放慢了车速,与芸芸各自讲起了这几年的遭遇。当然芸芸只是说在宾馆里做招待。芸芸把自己住的地址告诉了他,叫他去找她时得过上午十点后。因为都在城里,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很多,慢慢狗子也明白芸芸干的是什么了,但他并没有一点儿瞧不起她的意思,甚至有想娶她帮她跳出火坑的念头。两人本来从小青梅竹马,如今又同样沦落,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曾经又相识。芸芸也愿意,但她告诉狗子,她爸想从她身上发笔小财,所以叫狗子得积些钱才行。有了这动力,狗子没日没夜拼了命拉车,平日省吃俭用,省下每一个铜板。狗子也曾见到过芸芸她爸,他在城里久了,又在旅馆里见多了有钱人,似乎自己也高人一等似的,见了狗子总有些盛气凌人的感觉。狗子在城里没日没夜的干了两年,好容易积攢下20个银元。一天狗子在芸芸的鼓励下换了件稍稍体面的长衫,战战竞竞地来找芸芸她爸,那天那个私娼也在,她现在成了芸芸她妈了。狗子嗫嚅了许久,才开口说想娶芸芸,并从口袋里掏出两卷用红纸包好的银元。芸芸爸还没开口,那姘头撇了撇嘴说,就这么一点点钱想娶我们芸芸了,快收回去,等你攒夠了300大洋再来,于是一场好事就给她搅黄了。这个姘头因年纪大了,就想靠芸芸养着,所以根本不想让芸芸嫁人。芸芸她爸因在城里几年下来也没积下钱,所以也附和了姘头。狗子把事情经过告诉芸芸后两人相对而泣,然而也无法可想。芸芸告诉狗子,她也偷偷藏下有三十个银元,只要两人一起努力,总还有希望,当下狗子把20个银元交给芸芸叫她藏好了。

      两人本来还憧憬着有朝一天能实现理想,可谁知芸芸病了,其实芸芸干这种卖身的事最后总会落下一身病。为了攒钱,她一直没有动用那50个银元,病拖得越来越重,她父亲和那个所谓的妈也不顾她死活,仍想叫她接客。一天狗子来看她,见她人瘦得不成样,不顾她反对,用黄包车把她送到一家专看花柳病的医院。医生看后说是梅毒,已到晚期,还有淋病,要治估计得100 银元(当年法币贬值得励害,民间就把法币换成银元,1948年发行金圓卷贬值更甚,加速了国民党政府的垮台。),芸芸一听就说算了,没那么多钱,而且即使现在治好了,那以后呢。芸芸的病是越来越重,她觉得自己的大限将至,那天晚上狗子来看她时,见她一个人孤零零零地躺在床上,脸色腊黄,气如游丝,不由伤心得哭了。芸芸伸出她细得像鸡爪似的手握着狗子的手说,她是不行了,如有来世再做夫妻吧,又叫狗子在床底下拖出一只破铁皮箱,叫他把藏在破棉絮里的50个银元带走,说若是不拿走也会给那个女人拿了去。又叫狗子还是回乡下去,置几亩地,讨个乡下女人好好过日子。狗子无论怎样都不肯拿,芸芸说那就算替她保管,过段时间两人一起回乡下去,狗子这才收下。狗子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他去买,芸芸说什么也不要,只是叫他第二天晚上一定要来看她,她还有话说,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手。第二天,狗子也没心思出车,勉强做了几个生意就来芸芸处,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芸芸死了,是喝了来沙尔(来沙尔是医院里消毒用的,以前到医院内总有一种味道,就是来沙尔的气味)死的,狗子怎么也没想到芸芸叫他第二天来原来是送她最后一程的。芸芸的父亲与那个所谓的娘也不哭,见狗子来了,那女人假意说本想等芸芸身体好后让他俩成亲的,现在怎么办,边说边干嚎了几声,芸芸爸在一边叹气。隔壁的笔店阿娘,在芸芸生前也许是乡邻中对她最好的人了,知道她死了,见那个所谓的娘光是干嚎,实在看不下去,就给芸芸擦了身,换了衣服,梳了头。狗子去买了口棺材,因在城里,自家没有坟地,只得埋到义冡里。料理完芸芸的丧事,狗子就回乡下去了,临走前又去坟前祭奠了一番,大哭了一场。芸芸的死,没有在邻舍中引起任何波澜,只有我们小孩子偷偷地去看。我想到芸芸每次看到我时快活的样子,开始我喊她姑时,她总笑着对我说,叫姐,于是我以后就一直叫她姐。如今看着她孤独地躺在那儿,也很让我伤心,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会死了呢?几年后,我看了好多描写妓女的文学作品,如《复活》、《茶花女》、《日出》、《活地狱》、《海上花列传》、以及《孽海花》中那位以状元夫人挂牌做妓女后来成了九天护国娘娘赛金花的傅彩云等等。又看了不少妓女写的诗词,如鱼玄机的那首“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宋代官妓严蕊的那首“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眼前总会浮现童年时见到的那个可怜的芸芸,那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芸芸死后,开始还有人提起,此后就再没人讲起邻居中曾有过这么个人,除了笔店阿娘。我长大后,笔店阿娘还时不时会说起这个可怜的女人,我对芸芸的事也是在阿娘的讲述中知道的。我想,可惜芸芸没有活到解放后,解放不久,人民政府就取缔了娼妓,妓女经过改造獲得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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