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乡的县城里有毛林两家,毛家祖上在前清时中过进士,当过知县一类的七品小官,官职虽然不大,但多年在任上估计捞了不少油水,告老还乡后在家置了不少田产。传到现今这位毛老爷手里,又在城里开了不少店铺,据说还是什么县参议员啥的,反正在县里也算是个名门望族吧。与毛家相比,林家祖上贫穷,曾在毛家当过管家,经过几代的努力,在商场里也混得虽不能称风生水起,但在人们心目中也算是个财主。毛林两家还是老亲,否则也不会让他做管家,至于亲到什么程度,就是现今两家当家的也说不上太明确;不过因为两家的女主人很要好,所以往来得十分热络。有一年两位太太都有了身孕,就相约若是生下一男一女,就结成儿女亲家,这样亲上加亲。若是生下的都是儿子或是女儿,就以兄弟或姐妹相称。到两家太太生产后,居然天如人愿,毛家生了个女儿,林家生了个儿子,于是两家真的定下了娃娃亲。两个孩子渐渐长大,毛家的女儿送到上海教会女子中学读书,毕业后因毛夫人舍不得女儿离开膝下,就让她回城里生活了。毛太太笃信佛,家中有一所观音堂,这还是早几辈据说有位小姐因婚姻不如意,立志出家,其父母拗不过她,就盖了个观音庵,让她在内修行,还招了几个女尼姑陪伴。因当地就只有这么一家观音庵,所以香火蛮盛,特别是没有孩子的人家前来求子很灵驗的,据说毛林两家的太太也是在观音庵许了愿才怀孕的。林家的儿子高中毕业后在上海上大学。因为两家订了亲,这林家儿子从小就跟了母亲到毛家来,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常在一起玩。长大后,知道还是从小就攀的亲,反倒不好意思常见面了,不过彼此对这婚事也不反对,两家想等林家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寻个事做就把两人的婚事办了。这年林家老爷在外出经商时突然遭遇不幸,跟着出门的小厮阿宝也没有回来,说起这阿宝本是林家城中铺子里做相帮的老家人李三的儿子,因这老家人对主人家忠心耿耿,所以林老爷就让他儿子当了个贴身小厮。可是让林老爷不知道的是这小子从小就不学好,常言道做贼偷葱起,十二三岁的他就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这不但林家不了解,就是他那忠厚的老子也不晓得他的宝贝儿子竟是这么个货色,因他外表看起来对主人家惟惟诺诺,所以有时林老爷出门就带上他。这次主人没了,他也杳无音信,虽然报了官,但民国年间时局不太平,失踪的事常有发生,官府也不太当事,不久就不了了之。林老爷过世,家中的顶梁柱倒了, 剩下孤儿寡母的,家产被族中人吞没,林太太一气之下吞了生鸦片跟随丈夫去了,剩下林家儿子孑然一身,孤苦无依。毛老爷听说林家的事后,虽然他对与商人出身的林家结亲不是十分愿意(当初是太太作主订下的),但如今林家成了这样,他反倒不能退婚,以免落得个嫌贫爱富的骂名。况且看林家这孩子仪表堂堂,与自家女儿从小就是青梅竹马,于是把这未来的女婿叫了来,他说自己家虽不能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但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现在林家遭此变故,希望他能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先把大学读完,然后或是出国留学或是求个一官半职,至于经济上完全可以帮他负担,当下就给了他一笔钱。林家孩子感激毛老爷的仁义,但又想好男儿志在四方,读大学还得几年,靠别人总不是事,又看看当前兵荒马乱的,不如投笔从戎,也许可以混个一官半职回来,于是报考了军校。部队长官到学校来挑选军官时他被挑上了,因见他一表人才,又上过大学,来挑人的团长对他甚是看重,慢慢的把他升了副官。此中还有一个原因,这团长有一位掌上明珠,有意把他招为乘龙婿,这是后话。
1947年2月底,台湾发生二二八事件,3月5日,蒋介石派陆军第21师赴台镇慑,林所在的部队奉调入台,他也要随部队去台湾,因时间仓促,毛小姐得知消息赶到上海码头,她的未婚夫正伸长着颈脖子眼巴巴等着。两人短短交谈了几句,林把一只刻有两人名字的金戒子送给她,她也把家中祖传的一块玉璧中雕有麒麟的那半爿赠予了他,两人相约不久待他回来再举行婚礼,可谁又知道此一别竟是永诀。
本故事中主要的角色均已登场,尚有两位小角色需要介绍一下。先说一个男的,他是有人丢弃在毛家观音堂门口的,当家的师太发现后看孩子在袍裙内冻得脸色青紫,不免起了恻隐之心,在稟告过毛夫人后就把他寄养在一家农户,稍稍长大后发现这孩子是个哑吧,而且也不太乖巧,到得十七八岁虽长得腰圓膀粗,但没人家收留,于是只得安排在观音堂内一间放置杂物的房内住下来,平时与观音堂内种地的田客一起种种地,闲下时就在观音堂内干些挑水劈柴及看门的活,他虽不会讲话,但师太的话很容易听明白。其次还有一个女的,是一家逃荒来的人家卖给毛家做小丫头的,年龄与毛小姐一般大,虽长得丑,但却心灵手巧,就让她侍候毛小姐。小姐给她起了个冬梅的名字,两人虽是主仆,却似姐妹一般。这故事中的人物基本都已登场,下面就要按照事情的发展慢慢讲述了。
1949年,我们县城解放了,不久就是土改。毛家是镇上最大的地主,毛老爷又是伪县参议员,于是评上了恶霸地主,是县城里第一批被镇压(即枪毙)的。所有家产都被没收,家中的所有佣人相帮都作鸟兽散,只有那个丑丫头冬梅与哑吧无处可去,仍旧留在毛家,毛夫人只t得带着两个姑娘和哑吧藏身在毛家观音堂内。毛夫人削发做了尼姑,毛家小姐也要跟着母亲出家,被母亲劝阻了,说是也许有朝一日林家姑爷回来可以团聚,即使暂时做尼姑就带发修行吧,于是一家四口暂时棲身在观音堂内。好在解放初期不像后来文化大革命,将寺院尼姑庵全部拆掉,把尼姑和尚批斗。毛家母女以前常年住在城里,乡下人也不认识她们,而且当年人们不像后来经过文化大革命大熔炉的锻炼,人性变得十分残暴,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们基本上与外界隔绝,生活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大约过了两年,毛夫人伤悼被枪毙的丈夫,又痛失家中偌大的家产一旦化为乌有,再加生活艰苦,不久就病故了。临死前,她把女儿叫到身边嘱咐她,有一笔金银珠宝藏在床底下一只外表很破的皮箱内,这些东西足可供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叫她必须藏好了,对任何人也不能说。目前生活就先靠她自己与冬梅做些女红出卖维持生计,观音庵旁边的田让哑吧种上,一年的粮食也就可保无虞。交待完女儿,她又把冬梅与哑吧叫进来,先对冬梅说,早先想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却没有人娶她,现在家中如此地步,也没个男人当家,哑吧虽是不能说话,但从小就在毛家长大,人很忠厚,要是你愿意就与他结成一家人,你们一起服侍好小姐,待姑爷回来一定不会亏待你们。冬梅与哑吧听了后都愿意遵照夫人的意思办,于是两人在毛夫人床前瞌了三个头就算成了夫妻。毛夫人办完这些事,第三天就过世了,三人草草把夫人掩埋在观音堂后面的园子里。三个人继续这样不与人有往来的生活着,平日里毛小姐也足不出户,并且把名字也改成毛林姐,对外称了尘尼姑。
现在再说阿宝的事,当年他随林老爷外出,因林老爷死在外头,他逃走在外,大家怀疑是他谋财害命把东家谋害了,实际上害命是没有,谋财倒是真的。原来当年林老爷由于感受风寒,在旅馆中一病不起,开始阿宝还指望他不久就会好起来的,不想林老爷的病日趋严重,后来竟然昏迷了,这小子就起了坏良心。他早已觊觎上主人所带的大笔钱财,一看主人如此,就在深夜偷了主人藏钱的包裹逃走。这坏人有时也会被坏人算计,他平白得了这笔横财,就吃喝嫖赌,宛如个大财主,这就被土匪惦记上了,几个土匪跟踪了几天,知道了他的落脚处,也是在一天夜间就把他那些不义之财全部席巻了去,没给他留下一个铜板。这下他可傻了眼,家乡是回不去了,自己又没有一技之长,最后就想到把自己卖了壮丁,这样就混到了国民党部队中。淮海战役时参战的国民党军队全军复没,他成了俘虜兵,解放军优待俘虜,若是本人要求回家,就发给路费服装,若愿意参加解放军就成了解放战士,他一想反正也回不了家就加入了解放军。全国解放后,因他在部队里表现不好,就让他复员回家在县城派出所当了一名民警,还结了婚。按说他应该好好过日子了,可他劣性不改,在当民警期间竟然调戏妇女,在审干时他也把以前的事交待出来,这即是本文上面所叙述关于他的劣迹,这样他就被清除出了公安队伍,但上级还是给予出路,让他去供销社工作。
转眼到了1966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不久,造反派i红卫兵纷纷起来造反。阿宝一看机会来了,马上拉起一帮人马,自封为一造反兵团的司令,成了城里很有实力的一派。他身穿黄军装,头戴黄军帽,腰扎军用皮带,臂套红袖套,当然是没有领章也无帽徽的那种文革年代造反派的标配行头,成 日里耀武扬威招摇过市,尽干些打砸抢的行径。一天他带了手下一批喽啰去乡下找寺院庙宇破四旧,来到毛家观音堂,看见哑吧冬梅毛林姐一行三人,他以前作为林少爷的小跟班也没少到毛家,见到漂亮的毛小姐后不由得日思暮想,不过他倒也知道自己这只癞哈蟆别想吃这天鹅肉。后来复员回来到派出所工作后知道毛家老爷已经被枪毙了,毛夫人与毛小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今日一见,方知三人居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当下他也没有说破。第二天他一个人悄悄来到这儿,装模作样说是来破四旧,他把哑吧与冬梅支出去后就亮明了身份,以前他跟林少爷来毛家时毛小姐就从没拿正眼瞧过他,所以昨天他们一行人来时也没认出来,今天他讲明了身份才有些依稀记起来。他先是威胁说知道她是反革命子女(他故意把地主升级为反革命)。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自己念在以前的情份可以帮帮她。毛林姐看他来者不善,勉强敷衍了几句,不想这贼淫心陡生,竟然动手动脚起来。毛林姐马上大叫救命,哑吧与冬梅本来就在门外,一听小姐叫救命,两人赶忙冲进来,哑吧轮起大拳把他的牙齿也打落两颗。他一看这凶神恶煞般的哑吧知道不是他的对手,就一边往外逃,一边恶狠狠的说让他们等着。经了这一次,三人更是当心,因为造反派打砸枪老早也漫延到乡下了。不过他们想这厮吃了这亏也许不敢再来,但这烂货却认为毛小姐因为背着家庭出身这包袱,慢慢总会落入他手中。机会果然来了, 有一天冬梅因腹泻去镇上医院挂盐水,哑吧在那儿陪了一天,等到天很晚两人才回家,还没进大门就见阿宝匆匆忙忙从屋内出来,脸上还有被抓出来的血痕。两人进屋一看,毛林姐披头散发衣不蔽体躺在地上,身旁还有她随身形影不离如今碎成两半的那爿玉璧。 两人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当下把她扶起来,冬梅劝了她很久才让她止住了哭。第二天早晨,冬梅做好早饭正要叫她起来,一看房内无人,寻到后面园子里才发现她竟然吊死在园中一棵柳树上,那年月死个把人也没人管,两人置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将她就埋在园中柳树下。三天后有一个打鱼的渔民在河面上发现一具浮尸,派出所来叫人打捞起来一看,原来是县上有名的造反派头头。当时公检法被砸烂了,又是武斗期间,两派斗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今天一派武斗死的“烈士”刚被埋入革命烈士公墓,不几天另一派造反派掌了权就把这些“烈士”从墓中挖出来挫骨扬灰,如此打来打去,所以阿宝这个造反司令一定是被另一派投到河中的,事情也没人过问,直到文革结束也没有下文,这在文革中是习以为常的事。文革后也来不及个个调查清楚,而且他要是活到文革结束后,作为打砸抢分子骨干的他弄得好也会吃五分钱一颗的花生米(文革中枪毙的要向家属收子弹费)。
九十年代的春天,破旧的毛家观音堂前突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一个老者身穿西装,戴着一付金丝边眼镜。冬梅一见这位老者有点面熟,就请他们进了门,正要向来人打听是谁,这老者却从衣袋中掏出一块玉璧给冬梅看,冬梅一看这块玉璧与小姐平日戴的那块雕着凤凰的玉璧十分相象,就把那块碎成两块的玉璧与这人带来的玉璧两个背面一合竟然是严丝合缝,也就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这人就是林家姑爷。于是取出毛小姐再困难也舍不得卖掉的那枚金戒指,林先生(林姑爷)一见就不禁潸然泪下。当年他随部队去了台湾,开始只当不久就能回来,那知大陆一解放,台湾成了孤岛,从此两岸隔绝数十年。到台湾后,他仍跟着原来的团长,在台i湾团长眼见国民党反攻大陆无望,就离开了部队开始从商。也是他眼光好,一看大陆上来了许多人,想必房地产一定会大涨,于是就带了这自己的心腹一起做房地产生意,后来年纪大了就把生意都交与林先生掌管。因两岸隔绝多年,他眼看回归故乡无望,又感团长的千金等了他多年,且到台湾后也全靠团长扶持,于是就成了团长的女婿。虽然如此,他还是常常思念青梅竹马的毛小姐,只是因为两岸不通音讯,无从知道她的情况。随着两岸关系的改善,两岸人民也恢复了往来。他妻子见他日夜思念大陆,知道他的心结,就鼓劢他回来看看,于是他带了一双儿女回故乡来。冬梅领着他们来到后园毛小姐的墓地,那棵她吊死在上面的柳树还在,林先生睹物思人,物事人非,不禁随口呤出“城上钭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弔遣踪一泫然。”因见观音堂颓败不堪,毛小姐的墓也十分简陋。听说当地人有意重修观音堂,只是苦于无资金,林先生当下就表示,修建费用都由他负担,只是有一要求,就是毛小姐的墓必须也重修在园内。为了感谢冬梅夫妻俩几十年来对毛小姐的不离不弃,林先生拿出一大笔钱给两人养老。
论起来,我们家与毛家也算是远亲,只是解放后怕受牵連,也就没有多走动,但我童年时常跟我的老保姆大(音杜)生倌娘娘去毛家观音堂烧香,她家就在观音堂附近。对毛林两家的事也听她老人家多次说起过,解放后虽然我家生活十分困难,但她还到城里照顾我们,直到六十多岁才离开我家。十来年前,我回到故乡,又去了毛家观音堂,冬梅与哑吧仍健在,只是已垂垂老矣。这次就是冬梅把九十年代林先生回来的事告诉我,此时的观音堂经过修茸,甚为壮观。我又去后园凭弔了毛小姐的墓地,那墓也修得非常气派,白色大理石的墓碑前面刻着“先室毛氏夫人之墓,左下角刻着夫林某某立”,墓碑的背面刻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零霖终不怨。何如薄倖锦衣郎,比翼連枝当日愿。”冬梅说这墓碑是按照林先生设计做的。
观音堂自重修后来了四个青年尼姑,也不知她们为什么年纪轻轻就出家了,而观音音堂的香火也日甚一日;不过曾经发生在这观音堂内那些前尘往事已无人提起,只有后园内那棵柳树倒还枝繁叶茂,年复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