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钱笃笤求雨,还得先说一个人,此人也姓钱,而且也有一个外号拆噱,不过他们一个是民间传说中的明朝人,另一个则是我的同时代人,且并且还是我曾经的同事。因这两人的外号我觉得颇有些滑稽,所以就把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他俩放在一起了。这么着吧,我先把这确确实实存在的人先来说吧。这钱拆噱,当然不是他的真名,而是乡下农民给他取的诨名,因说的人多了,他的真名反倒让好多人不知道了。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姓钱的医生还是我刚到这个水乡工作不久,这水乡有血吸虫病流行,每年农闲时就要把医生护士分配到大队治疗点去治疗病人。开始时是医务人员去病人家中打针的,医生护士就住在大队部,一旦病人在家中出现反应,就可随时去处理。我去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治疗刚开始的时候,医院把我派到一个点上,这个点上的医生就是这姓钱的,还有一位护士,那大队的保健员也在。送我去的人给我作了介绍,当介绍这位钱医生时,我看此人大约四十多岁,人很瘦,个子蛮高,脸很黑,肿眼泡,小眼睛,穿了一身黑衫黑裤,象根陈年竹杆。还没等他开口,那保健员就插嘴说他叫钱拆噱,看我惊奇的样子,大家都笑了,钱拆噱本人也笑了,因为我是初来乍到,也就没多说什么。在这个点上,我和钱与一位医院的护士住在大队部,保健员家离大队部不远,住在自己家。当年治疗血吸虫病是注射酒石酸锑钾,那东西毒性甚大,大跃进时治疗血吸虫病也要放卫星,不知那位想出来一个多快好省的主意,采用一针疗法,不想死了不少人,这才让血防站的人发觉治病不能这么快,就改良为三天疗法(至于七天疗法与二十天疗法是后来集中治疗以后才应用的)。因当年医院没有那么多床位,而且主管部门与医务人员都没意识到病人在家中治疗会不安全,所以就以大队为单位,送医上门。我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治疗方法,而且我刚出校门,确实也不懂,每天就跟着钱拆噱。现在回忆起来那场景也是相当滑稽的,早晨,我们四个人,钱拆噱肩上扛着一根大秤,这种秤,现在的年轻人肯定都没见过,秤杆很长很粗,秤铊也很重,那是农村里用来秤粮食用的,可以秤到二百斤以上;护士拎着一只籐包,里面装着药水针尖,我则提了一只钢精锅(当年家家都有的铝锅),里面装满了针筒,保健员背着一只出诊包。我们一行四人在保健员的率领人到每家去上门打针,若有新的病人,就用钱拆噱肩上那秤现秤体重,再按体重计算治疗的剂量。有一次,在为一位胖大嫂(那年月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农村里胖子可不多,多的是浮肿病人)秤体重时,把秤纽绳挂在屋檐的一个绳圈上,不想那绳不牢,胖大嫂两足刚离开地面,绳子就断了,让她整个屁股跌到正下方的淘米水缸内,当时的人真的很纯朴,那大嫂一点也没说什么,光是说你这个钱拆噱。我的工作是在注射前检查病人,包括心脏与肝脏,有疑问时就向钱拆噱请教。那位护士与保健员就负責给病人注射,有的病人静脈很细,就由钱拆噱亲自动手,我很佩服他这一手静脉注射的本领,随便怎么细的静脉,他都能很正确地一针见血。后来他传授我经騐,说打针时先好好摸清静脉的走向,再顺着慢慢地把针尖向前推进,以后我也渐渐掌握,即使小孩子的静脉注射也难不倒我了。我听大家都叫他钱拆噱,他也并不生气,相处时间稍为久了我就问他为什么人家这么叫他,他笑笑也不回答。后来还是那位老资格的保健员告诉我说,有一次,有个农妇生了奶疖(乳房脓肿)请他看,他看了后发现巳化脓了,须切开排脓,就悄悄地拿了把尖头刀,对那女人说让我摸把奶奶,那女的正要生气,他却手起刀落,一刀下去就把脓腔切开了,放出来一大盆子脓,那女人笑着骂了他一句真是个拆噱,后来生奶疖的病人都来找拆噱医生看,说是他开刀不疼。就此他这一名号就响了出来,其实他这个人就是喜欢开玩笑,有时说话着三不着两的,当地对这类人就叫拆噱。现在想来,他这种行径若放到现在就是性骚扰,不过当年农村里也不把此类事当做什么大逆不道的,而且他这样做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分散病人的注意力。他平日的话语中不少很是粗俗,我听起来有时会觉得脸红,其实其中也真是话噪理不噪,比如他说“(?)痴婆娘摇翻船”,不就是现在所说热恋中的女人智商低吗!在对病人作病情解释时他的言语也是多带有风趣,也深得乡下农民接受,所以他在我工作的公社群众对他的医术倒是很信任的,一天到晚请他看病的很多,有的病家请出诊,还指名不是钱拆噱不要。
与他相处久了,对他的身世也就有了大致的了解,当然不是来自他本人,而是来自保健员和那位老护士。据说他的母亲当年在城中某财主家当帮佣时被国民党一个营长看上做了小老婆,跟了几年,后来这营长的部队调防,给了她一些钱就拍拍屁股走了,还给她留下了这个后来被人称作钱拆噱的儿子。她寻思在城中举目无亲,坐吃山空也不是事,于是就带了儿子回到老家,就是现在我工作的公社。她的老家在这个公社最偏远最穷的大队,还是邻近两县交界的地方,虽然父母都巳离世,所幸老屋尚存,就用那营长留给她的钱买了三十来亩地,租给人种靠收租过活,不想就因了这区区三十亩地解放时就给评上了个地主,他因年满十八也成了个地主分子(凭良心说,我真的很为这一对地主母子抱屈,不就这么区区三十亩地么!),幸好当年对地主分子还没有后来在四清及文革中那样批斗,他也照样当他的医生。说起他当医生的事,他倒是亲口告诉我,说从小只读过四年私塾,后来跟了一个当郎中的亲戚学了三年,自己做医生也有二十来年了。日后我发现这个人虽然读书不多,但人很是聪明,除了中医还自学西医知识,看病时既开中药,有时也开些西药。我见他时常看一本“医学中衷参西录”,想不到早在清末民国初年就有人提出中西结合了。出于好奇,我把这书拿来见识了一下,其内容都巳忘怀了,就其中有一剂“石膏阿司匹林汤”至今尚能依稀记得,只因这名称怪怪的。我初当医生,确实临床经验很不足,跟着他也学到了不少。有次病房里收了个外乡来的病人,这病人还是慕他名特地过来的,他把病人转给我后,我还真看不准是啥病因。这病人每天高热不退,右上腹疼痛,右侧肝脏很大,而且压上去病人連声呼痛,按照我所学的知识,诊断为肝脓疡,可用了许多抗菌素都无效。他对病人是很热心的,时常去看这病人,见我用了这么多药病情全无起色,就提醒我说,这个病人是他的老病人,以前曾患过阿米巴瘌疾,经他一提我才想起会不会是阿米巴肝脓疡,因阿米巴痢疾城市里很少见,所以实习时就根本没见过。当年乡下医疗条件很差,連县医院也没有超声设备,不过我知道阿米巴肝脓疡的脓腔很大,穿刺放脓比较安全,而且病情也确实要把脓抽出来。经他一再鼓励,我终于大着胆子替病人把300毫升巧克力色的脓抽了出来,以后再用上抗阿米巴药,三天下来体温就正常,病人女儿还过来对我千谢万谢。事后他对我说,“你不要听人家叫我拆噱拆噱的,我其实看病很仔细的,从来不拆噱,你这次是没有仔细问清病史的缘故。”有了这次教训,此后我采访病史就很详细了。还有一次病房内收治了一个晚期血吸虫病肝腹水病人,用了各种利尿药都无用,我向他请教中药有没有办法,他告诉我古方中有一剂“鲫鱼煨甘遂”,以前没有西药时就用它治腹水,他用过多人,效果还可以,不妨试试。他叫病人家属拿来一条鲫鱼,把中药甘遂放在鱼肚内,再把这鱼搁在瓦片上用文火烤,然后研成粉末,病人服了后真的效果很好。以后血防站要我写篇文章,我把他的名字放在我前面,不想去医院盖章时,被院长把他的名字抹掉了,我把这事告诉他后,他很淡然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真对病情有效就好,不过我心中总感到有些儿对不起他。
四清开始时,要重新清理阶级队伍,他既是地主,又是反革命后代,于是第一个被揪出来,开批判会总是第一个被批判;当时四清工作队比较文明,没有动武,不过不叫他看病了,因四清时来了医疗队,每天作好几个脾切除病人,耍要人消毒,于是他就担当了这工作。虽不让他看病,乡下农民可不管,还是非点名叫他看病不可,工作队也不能违背民意,就叫他完成消毒后再去乡下出诊,等他回来早巳过了半夜。我实在看不过了,就向医疗队指导员说,叫四类分子消毒,万一他搞破坏咋办?指导员经我提起觉得很对,于是就建议医院不要叫他消毒了,这样他总算减轻了不少负担,后来他知道我暗底里帮了他这个忙,就一直对我很感激。不久,文革开始了,医院里开始斗牛鬼蛇神,这次以阶级斗争为纲可是比四清提得更高了,那个原来自大队抽来灭钉螺的成了造反派头头,包括钱拆噱在内的四类分子可就遭殃了。在这些人中他社会影响较大,所以造反派就特别把他列为批判重点,特别是那造反派头头,一直把他往死里整,因为他在病人面前说过这只会拿铲子的怎么能看病。有一次开会批斗时,这头儿不仅打了他三个耳光,还踹了他一脚,让他好多天走不了路,这事让大家动了公愤,有人就向他老婆报了信,说他老公被这造反派打伤了。这儿得先把他老婆隆重推出,因他是地主,所以到了三十岁还没娶上老婆,后来他也不知怎么就交上了桃花运。有一个老头患了重病,家中又没钱,只能在家中吃吃中药苟延残喘,他对这老人很同情,隔三差五的利用出诊绕道去为他诊治,不想倒给他治好了,出于对他救命之恩的感激,这老贫农说起来真也没有一点阶级觉悟,竟把一个才满二十岁的女儿嫁给他了。结婚后,他对年轻妻子是捧若至室,老夫少妻倒也颇恩爱,家中大大小小事他惟这贫农女儿马首是瞻。且说这女将听说有人居然把她老公打伤了,马上带了宅基上几个雌笃笃(这是当地对比较泼辣能干大妈的“尊称”)上医院前来兴师问罪。那天这造反派头头正穿了白大褂装模作样的坐在门诊室里,几位女将走上前去就是三个耳光,又把他的白大褂扒了,正要进一步大打出手之时,被医院其他人拉开了。这雌老虎还放下狠话,她也是三代贫农,有种来批斗她,要是再听说有人欺侮她丈夫,就莫怪老娘动手。当下她要医院用船把他老公及这一帮娘们送回家,回去后又与大队干部讲好,让他老公作为驻大队的医生,就住在家里为大队里人看病。幸亏老婆这么一闹,钱拆噱后来倒也太平了几年,而那位本来就不得人心的造反派头儿就此弄得灰头土脸的,再没有先前那种小人得志盛气凌人的气势了。说老实话,也并非我小人之心,我真希望当时没人劝架才好。可惜这位深受病人信任的乡下医生在文革结束那年患晚期胃癌过世,至死还戴着那顶地主帽子。那年月大家阶级斗争那根弦还繃得很紧,除了我竟没人去参加他的葬礼;不过他们大队倒不管什么阶级敌人不敌人,大队长大队书记都到场,还把我们医院的人批塌了一番。那天在他的遗象两旁还贴了一付挽联,上面写的是“不幸华佗竟短命,早知拆噱是名医”,也不知是出自那位乡村老学究的手笔,当然有些溢美,然而也说明他虽然拆噱,又是个地主分子,但还是很受贫下中农欢迎的。每当我回首往事时,总会想起这位语言风趣的拆噱,而且还怀着对这当年的啓蒙老师一些儿尊敬。
说了钱拆噱的事,下面就该来说另外一个姓钱的了。这钱笃笤据说是 明代人,其人以卜筮为业,混迹江湖,放浪形骸,嗜酒如命。成日东晃晃西悠悠,说话风趣幽默,貌似糊塗,实则精明有能耐,还会求雨,在打诨插科中做了不少好事。民间传说的“钱笃笤求雨”,“钱笃笤与汪宣”等故事把他说得活灵活现,而且还给了他一个名字叫作知节,听上去倒很象隋唐演义中瓦岗寨上那位混世魔王程咬金的名字,然而查遍史书,却无此人一丁点儿记载。其实在我们江南一带,笃笤是旧时求神类似卜筮的迷信活动,当神汉将两片羊角状的和合木片从上而下落到地面,可根据木片阴阳面和指示的方位以判断当事人的吉凶祸福。苏州滑稽剧团与苏州评弹中都有以他为主角的,评弹“描金凤”中他反而喧宾夺主,比男女主角还要出风头,我之知道其人之大名,就是小时候跟随父母去听书时听到的。传说中的钱笃笤是苏州人,因为好歹是个名人,我故乡有人经过详细考证,自作主张把他认作了老乡,还似有活象的说他其实不是明朝人,而是生活在清代道光咸丰年间。文革期间,在据考证“确认”为他家乡的生产队大搞平整土地时,把他老人家的墓挖了开来,打开棺材一看,里面居然躺着个穿戴道士衣帽的老头,胡子有尺把长,身旁边还有一把道士作法用的剑和笏板。那棺材板有三十多厘米厚,生产队用它打了很多对糞桶分给社员。假若真的是他老人家,那若是知道他的孝顺儿孙们居然把他在阴间住的房子做了臭烘烘的家伙,还不气得打从地下跑出来了。我想这位老道一定不会是钱老,否则这位連雨也能求下的钱家里没把自家百年后的阴宅风水看好,岂不跌了他的名气。
去年回国时,带着些许怀旧,去了趟数十年前工作过的那个水乡。听说当年与我和钱拆噱在一起的的那位大队保健员(后来称为赤脚医生,再后来改成了乡村医生)还在世,就去看望了他,我们回忆起当年在一起治疗血吸虫病时的情景,于是就谈起了钱拆噱。回来后 一直想写一篇深受当地农民信任的这位拆噱医生的纪念文章,因考虑他老人家孤家寡人太寂寞了,就把他五百年前的本家拉扯在一起给他作个伴,而且在我的癔想中他俩的举止还真有那么点儿相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