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江南的一座小小县城,也还算是个略具特色的渔米之乡吧。县城的东西郊各有一个湖,两个湖虽都不算很大,但其水面积倒分别超过了杭州的西湖。此外,城内还有一个很小的小湖;颇具盛名的阳澄湖由于京剧“沙家浜”的吹嘘,故乡的人们就不客气地把它也算作我们的了,但实际上我们县城占有的阳澄湖才不过是一个乡镇延伸出去的一块很小很小的水面而巳,却因了阳隥湖大闸蟹的名声不断攀升,我们故乡出的蟹也都标以正宗阳澄湖大闸蟹了。
说起吃蟹,应该说是家常莱了。我童年时家中经济十分困难,买不起荤腥,但蟹倒常常上饭桌。六月间开始市集上就巳有小蟹卖了,那蟹还专门被称作“六月黄”,虽说个头很小,却因尚未蜕壳,所以肉很结实,味 道也很鲜美(当年还没有人工养殖,蟹都是野生的),有时买到刚刚蜕掉壳的蟹,那吃的时候就很方便,因没有硬壳,可直接吃了。这“六月黄”最大的优点是价格便宜,往往一串用草绳串着的五六只蟹才卖一角五分钱,真可谓价廉物美。母亲把蟹买回后先把它们从草绳上解下放在清水里让它们自己爬,过一会再用清水过一下,就把它们肚皮朝天放在砧板上,用刀在中间一刀切下去,被切成两半后往往蟹脚还能动,然后把蟹屎去掉,放在碗内,另外放一点毛豆子,搁上葱姜酒盐油等调料后放在饭镬上蒸,于是一道鲜美的菜就上了饭桌。有时把这分成两半的蟹先放在油里煎一下 ,然后放上各种作料,加上一点儿水,烧开后,倒入一点面粉调好的面糊,一会儿一道名为“面拖蟹”的美味就端上了桌。我小时候因不太会吃蟹,对其中薄薄的面糊倒是情有独钟,往往要把碗里的面糊舔得干干净净。七八月间蟹就不太好了,虽然个头大了些,但因刚蜕了壳,所以肉很松,蟹脚摸上去软软的,吃了一大堆蟹壳,肉倒没吃到多少。真正吃蟹的季节要到农历九月十月,并有“九雌十雄”的讲究,九月的母蟹黄最饱满,而十月间公蟹的蟹膏最肥美。这时候的蟹个头都比较大,不再按以前的方法吃了,而是整个蒸着或煮着吃,吃的时候蘸着用姜丝醋酱油糖拌和的调料,先把蟹盖上的壳子揭开,品尝鲜美肥嫩的蟹黄,不过得当心别把蟹屎也一起吃下肚。吃过蟹壳里的黄后,再把蟹身一掰为 二,除去蟹脐与六角虫(听吃蟹有经騐的人说还有法海,是当年法海老和尚为逃避小青为白娘子报仇追杀他而躲到蟹里了,这法海我找过却总没找到。)后顺着蟹肉的紋理横着吃,最后吃蟹螯与蟹脚。有时母亲会叫我去市场买蟹,但买过两次后就不叫我去买了,第一次我把蟛蜞当成蟹买回家了,那蟛蜞当年可比蟹便宜多了(不过如今蟛蜞的身价可大大飚升了,因为蟹是人工养殖的,而蟛蜞据说是没有人去养殖的)。第二次是我买回来五只蟹,重一斤不到,而用来结蟹的草绳又粗又浸透了水,这绳就有二两重。
我参加工作后,被分配在一个水乡工作,吃蟹就成了家常便饭了。在大队蹲点时,晚上出诊还能在田梗上徒手抓到蟹,有一次还碰到一公一母正在交配,我就老实不客气的把这对野鸳鸯一起捉了当美餐,现在想来真有些大煞风景,当初真不该坏了它俩的好事。在农村待得久了,也会知道那个蟹洞里有蟹,也会去把它抓出来。七十年代,蟹的身价高了,要买到价廉物美的蟹不易,我母亲又喜欢吃我工作那个地方的清水蟹,于是我就找了渔业大队看蟹簖的阿四,阿四也不负我所托,每次托他都给我挑选又大又壮实的蟹,于是我就带回城里孝敬母亲。有时带的多,母亲会把蟹肉剔出来,熬成蟹油用来做蟹粉炒蛋或炒豆腐,那味道真好。母亲八十多岁时吃蟹的兴趣依然不改,于是我为她置办了一套名为“蟹八件”的吃蟹用小器具,让她老人家能夠很方便的吃蟹。母亲过世巳多年,但当年母亲边剥蟹肉边与我聊我童年往事时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恍如昨日。
后来我调往城里工作,但每到菊黄蟹肥的金秋十月,乡间的朋友也不忘给我送来一些蟹吃,乡下朋友的友情真令我很高兴。不知什么时候,阳澄湖蟹声誉雀起,其价格也到了令人嘖舌的地步,每只重三四两十只一合装的动輒八百到一千元(其中不乏那些冒牌货充斥在内),于是随便那儿产的蟹都被冠以正宗阳澄湖大闸蟹的美名,而且还堂而皇之地在蟹螯上扣上阳澄湖蟹专用的塑料圈。其实阳澄湖蟹有其特色,就是所谓金爪黄毛青背白肚皮;不过现在有把外地蟹放在阳澄湖里养一段时间 ,称之谓“淴浴”,这么一来,原本不值钱的外地蟹就摇身一变冒充成正宗阳澄湖蟹卖个好价钱了;然而老吃客还是能分辨得出的,正宗阳澄湖蟹吃上去有些微甜味,其肉也比较鲜嫩。
我虽吃了多年的蟹,其实对所谓正宗不正宗的阳澄湖蟹还是不能辨别出来,不这也曾吃到过真正的阳澄湖蟹。那年十月间,我的一个很要好的同事约了我与另一位也是很要好的同事一起去吃正宗的阳澄湖蟹,因为他的寄阿哥就在阳澄湖里养蟹。那天下午我们三人开车前往昆山巴城,到巴城巳天黑了,他的寄阿哥早早就等候在阳澄湖边了,于是我们上了他的快艇向湖中心驶去,那晚没有一点月光,阳澄湖上风很大,那摩托艇的速度又是很快,特别在拐弯的地方船身倾钭的角度很大,水花直扑到身上,把我吓得一身冷汗。好容易到了湖中心的大船上,女主人早把准备好的大闸蟹拿出来招待我们,那味道确实鲜美,不过嘴福是享了,想想回去还得再经一番阳澄湖的风浪,心中不免忐忑不安,真是应了我们家乡那句俗语“贪张嘴,趴途水”,下次再不敢领教了。
嚕嚕苏苏说了一些吃蟹的往事,最后还想狗尾续“狗”,说几件吃蟹的往事。其一是在中学上动物课讲到节肢动物蟹时,那位矮矮的郭老师说以前蟹是没人吃的,广东曾因蟹把稻子吃光引起“蟹灾”,所以第一个吃蟹的人应该说是很勇敢的。鲁迅先生就曾称赞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现今把标新立异的人物誇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应该是美誉了。那位郭老师教书教得很好,动物标本都是他自己做的,并且还手把手教我们做。他还会画动物,有次他画了一幅蟹,千不该万不该在蟹的旁边题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 “看你横行到几时”,不想后来就因了这画和这诗他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教,最后不知所终。为了弄清究竟是谁第一个吃蟹,我还真查了一下,关于“天下第一个吃螃蟹”的最早明确记載,只有东汉郭宪撰的《汉武洞冥记》,其卷三有“善苑国尝贡一蟹,长九尺,有百足四螯,因名百足蟹。煮其壳胜于黄胶,亦谓之螯胶,胜凤喙之胶也。”按此推断那第一个吃蟹的人就该是汉武帝了,然而此书多记怪异之事,且其形容的蟹之形状大小亦与今日之蟹大相径庭,所以只能姑妄听之。
其二是我有位老师,此老乃山东人,自小参加革命,解放后以调干生毕业于南京医学院,在市人民医院当外科大夫,颇为有名。可惜文革期间有些儿问题,文革结束后吃了几年官司。在狱中他曾用牙刷柄磨尖后割破股动脉自杀,经发现后送往市人民医院抢救,当时我正好在人民医院进修外科。做好手术后他被关在一间单人病房,两脚用足镣铐在病床上,门口有警察二十四小时把守。那天我乘值夜班的机会偷偷去他病房看望了他一下,他朝我微微点了下头,想说什么却被警察喝止住了。此后我又借着各种机会去看他,后来被警察发现怎么我老是去他那儿,就向医院反映,医院保卫科通知我以后别去他病房了。释放后有关部门安排他到一家中心卫生院工作,他有些迟疑不决。我得知后就劝他到我所在的乡镇卫生院工作,因为我们那儿很需要外科医生,我又是他的学生,我保证我们医院的人不会歧视他,于是他很高兴的在我们那儿一直干到退休。记得第一天到我们医院时,我专门用车去他家接他,到医院后又请乡党委书记、乡长一起陪他吃饭,给足了他面子。那天我们准备了一大脸盆的大闸蟹,他吃得很高兴,而且吃得很快,我还没吃完一个 ,他老先生居然四个都下肚了,原来他就这么大口嚼嚼,连同什么蟹蓑衣等一起吃了下去,还直喊好吃好吃,大家不禁莞尔。后来时间长了,蟹吃得多了,他老人家也就很会吃了,还自嘲说以前自己吃蟹是“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
其三是有一次回国,有位崇明的朋友一定要请我吃饭,弄了一桌子的菜,还嘴里十分客气的说:“唔得哈吃,盐济咂咂”(意思是没有什么菜吃,马马虎虎就是咸菜吧。),我听了后就指指蟹和一盆盐鸡仿照他的语调用我们家乡的土话说:“有得蟹吃,酱油蘸蘸覅盐鸡哉”,两人相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