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北风呼啸的隆冬深夜 -----
那是七十年代末期,我参加卫生局组织的一次对农村卫生院的考核检查,我们所到的第一家是地处边远的卫生院。那年月交通还很不便,好多乡镇都没通公路,从城里到这家医院整整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轮船才到,正当我们在听院长匯报时,突然一个护士急匆匆地进来在院长耳边说了一番话,院长与我们打了个招呼就匆忙跟着护士走了。一会儿院长满脸焦虑地回来说有个产妇难产,须急诊做剖宫产,他们医院能做产科手术的医生刚巧因家中父亲去世回家去了,她的家在城里,一时也赶不回来,要是用轮船送,时间太长,路上有危险,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我自告奋勇说让我看看,于是我来到产房,产妇在产床上痛苦地呻吟着,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我了解了一下情况,原来是因产道狭窄,急须作剖宫产,否则有子宫破裂的危险。我问了一下产妇有没有其他情况,那位助产士说,其他情况倒没有,只是得快快作手术。于是我毛遂自荐对院长说,我来做手术,请助产士给我当助手;同时我亦向检查组带班的卫生局领导请示了一下,他说你是外科医生,怎么能作产科手术?我告诉他说,我会做,在自己医院也常作一些产科与妇科手术,请他放心。在作好必要的术前准备后,我与那位助产士很快把手术做好了,这让院长与我们检查组的人员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那天晚饭时候,大家问我怎么会学起妇产科手术来,于是我就把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个北风呼啸的隆冬之夜发生的事向大家说了,下面就是我讲述的经历。
那是1965年一个寒冬的傍晚,北风呼啸着,天空阴云密布,好似要下雪的样子。医院里送来一位产妇,据陪送来的接生员说这产妇是难产,在家里巳腹痛了好几个小时了,产道口不见小孩的头,反倒看见一只小手,所以就送到医院来了。那年我刚当医生不久,又是产科病人,按说轮不上我说三道四,可是深知医院就那么一点水平,出于医生的本能,我也去看了一下产妇。只见那产妇痛得簌簌发抖,胎儿的一只小手連同前臂伸出在阴道口,并且巳经呈现出紫色,小手上还有一些盐,那接生员介释说,这是“讨盐生”,所以放了一把盐想让他早些生出来。我先补充说明一下,当年我工作的那家农村卫生院,离开城区是最远的了,也没有公路,整个医院才二十来个人;至于正规的妇产科医生更是没有,仅有一位村里的接生员去市里短期培训了一下就算是妇产 科医生了,我看她跑进跑出也没个主意,忍不住就说:”哎呀!这是横位,胎儿巳不行了,得赶紧送上级医院做碎胎术。”助产士告诉我说,因离城太远,又是天寒地凍的,家属不同意送,不过巳经去请了临近一个医院很有名的接生医生了。我也就无话可说,当时也怕被人说刚来不久的小医生就来指手划脚,(后来我一直为当时的没有坚持把产妇送走而遗憾终身。)到晚上十点来钟,那个被产妇家属视作救命菩萨的医生才珊珊来迟的到了,此人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她稍稍检查了一下产妇就说要做“内倒转术”,我熬不住就冲她说了一句:“胎儿巳死亡,不应该作内倒转术了,况且我们医院里也没有麻醉医生!”她朝我翻了翻白眼却转身朝我们医院的那位助产士说,她接产接得多了,一脸不屑的样子。于是就开始了她的所谓“内倒转术”,产妇那惨叫声直至如今想来还有些令我毛骨悚然。一会儿她十分高兴地把那死去的胎儿给家属看,说小孩虽然没了,幸亏她来把大人的命保 住了,以后再生一个好了。家属当然很感激地谢了又谢,并按照她的要求付了二十元钱的出诊接产费,还有用自行车送她来的人车钱二十元,她就匆匆的走了。大家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虽然小孩没了,但总算大人保住了。不过待等她走了还不到二十分钟,突然我们医院那位助产士气急败坏的对我们说产妇腹痛得厉害,我赶忙去一看,但见病人脸色苍白如纸,两眼上翻,我一测血压也测不到,掀起被一看,襯垫上都是血,一摸腹部很紧张,我一想不好了,是子宫破裂!此时要手术没手术条件,要输血,也没血,大家手忙脚乱的抢救了一阵,病人就不行了,我听见她喘着气微微的对她男人说:“阿庆,我与你合到头了!”话音刚落就咽了气,她男人顿时号啕大哭,我们在旁边的人也很觉心酸。此后我从医数十年,虽然也目睹过无数临终病人的死别,但那晚临死产妇的凄惨声音一直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等队里的船来把人装回去时巳过了半夜,此时刚才暂时仃过一阵的北风又狂啸起来,随着呼啸,那凛烈的寒风夹着密集的雪花飘落下来,一会儿,雪花又被一阵阵风从下向上吹得狂飞乱舞又落到死者盖的大红被上(可怜新婚之夜的大红被子成了裹尸被),象缀满了朶朶白花,好似老天也在为她哀伤,更增加了悲惨的气氛。
第二天大家纷纷议论昨天深夜的那幕惨剧,方知那个产妇才20岁,结婚刚满一年,还是第一次怀孕生子,年纪轻轻的就这么离开了人世,令人惋息不巳。至于那位所谓方圆几十里享有盛名的妇产医生,原来也不是科班出身,也是农村里接生员培训出来的,她接产的年份多了,因农村医院缺乏产科医生,于是就把她吸收进医院了,还把她送到县医院进修过;也许是基础太差吧,照她晚上对这个产妇所采取的治疗措施来推论,她的水平也就不敢恭维了。我无意对这位医生责备,造成这样的医疗事故也有它的历史原因,刚解放那阵,就連我家乡这样的小城市县医院的医疗水平也不太行,何况是边远的农村了。
这位产妇的死让我心头总蒙着一层阴影,后来我当了外科医生后,在外出进修时留了个心眼,经常拍医院里妇产科医生的马屁,请她们带我做妇产科手术。当年各个医院里人手都比较紧,而且文化大革命期间医院里医护一条龙,规章制度也不严,我在学校毕业临床实习时也打下了一些妇产科基础,所以乘着进修外科的机会利用休息时间把常见的妇产科手术基本掌握了。进修结束后回到医院,与后来从外地调来的妇产科医生合作作了不少妇产科手术,诸如剖宫产,卵巢囊肿,宫外孕,子宫次全切等等手术。第一次作剖宫产手术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不过那次剖出来的一个男孩是先天性兔唇(但没有合并腭裂),小孩抱给家属后,家属一看是个豁嘴的孩子,脸色就没有了开始时那满怀期望的快乐样子了,后来听他们队里的妇女队长说,小孩被他们丢掉了。其实我开始就对家属讲过,待小孩稍稍长大就可以手术修补,手术范围不大也化不了几个钱,不想过后竟然还是把亲生骨肉抛弃了;那也是当年农村比较贫穷落后所造成的。
当我把上面的“故事”讲完后,我们检查组的同志纷纷讨论起农村医疗的问题来了,并 针对农村医院的现状提了不少建议。其实我们那次去检查考核就是带着调查性质去的,因为农村医院本来卫技力量和医疗设备就严重不足,再加文革期间把原有的一套规章制度都打乱了,所以急须把农村医院整顿。令人感到欣慰的是自八十年代开始,有一大批受过正规培训的医学院校毕业生分配到农村医院工作,农村医院也有了先进的医疗设备与设施;特别是各村各乡镇都通了公路,即使有病须转院也很方便。至于产妇则早巳建立起了围产期保护,妇女从确诊怀孕开始,就纳入了围产期管理,似我当年遇到的那种情况再也不会发生了;当然现在既不允许也没必要让医务人员跨科医疗了,而且按照医院的级别和医生的职称,所担负的医疗职责都很明确,不能越科越级,凡事都得按规章制度来执行以确保医疗安全。
后记:如今年轻一代的医务人员很难想象当年农村医院的技术落后,医疗设备与设施之差,以及农村医务人员工作之艰辛。多年以后我把当年农村医院的情况讲给我们医院的年轻医师听,有些人听了后耸耸肩说,这是哪辈子的老皇历了,再讲这些有什么意义。有一次我把上面的那段经历告诉给一位年轻的妇产科医生听,她当即很不客气的指责我说我违反医疗原则,我也光火了,就冲着她说:“原则原则,在面临病人生死抉择之际,是你的原则重要还是病人性命要紧?什么叫首诊首科首院负责制,你懂不懂!”也许她看在我比她年岁大了许多的份上才不吭声了,事后我也很为当时自己的失态自责(她其实说得也不错,不过她不知道事情发生是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的不得巳);不过我想若是让年轻一代医务人员知道一些他(她)们的前辈那年月是在怎样艰苦的环境下工作的,不是更能珍惜目前吗!
注: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医疗技术也突飞猛进,好些手术巳被微创手术所代替,妇产科亦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