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孙清芸
(七)饥饿年代中没有母亲照料的孩子
不久,到了1960年夏天,街道上也热火朝天办起了城市人民公社。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大跃进”的热潮中。街道上到处有震天的口号和夸张的壁画;有全街道的人上房吆喝,敲盆子摇竹竿消灭麻雀的壮举;有建起土炉子大炼钢铁的热火朝天;有形形色色的街道工厂的建立。
梓潼街属于当时的鼓楼人民公社。公社办起了食堂,于是我就到公社食堂搭伙吃饭。其中一个食堂最初就办在我母亲受批判的梓潼街东口的那个茶铺,后来又转到街中部的一所空房中。最初的食堂很是热闹,大家都觉得新鲜,纷纷前去搭伙吃饭,但不久后,全国性的粮食饥荒开始蔓延到成都,很多人家就退回到家中,自己去精打细算过日子了。
我仍然在食堂搭伙,但这时我遭受了这一生中永远难忘的饥饿。当时, 市民还在用粮本从粮店购买粮食,或者领取粮票去食堂搭伙,当时的成都人就把粮票称为“搭伙证”。由于母亲迁出,哥哥和弟弟在学校搭伙,粮食关系也迁出,家中就只有我一人的粮食供应,记得当时我的定量是21斤。我家是每月10号去买粮,因此,21斤就从这天开始计算。秋天的某一个月,我去领粮票,突然被告知,从今之后,粮食的供应起算时间一律调整到每个月的1号,鉴于提前给你供应,要扣除10天的定量,我不知所措,正好姑妈来看望我们,也帮助我前去交涉,但均无功而返。于是,这个月从1号起,我只有14斤定量,要吃到下个月1号。一下子我傻眼了,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妈妈不在家,爸爸更在康定,哥哥和弟弟都在学校搭伙吃食堂。
于是我只好精打细算,每天按照我的被修改后的定量吃。 一天大约半斤米,哪能满足一个10岁孩子的需要,我经常觉得饥肠辘辘,有时饿得双腿发软。
当时的食堂供应蒸熟的红苕,一斤米的定量可以供应5斤红薯,于是我就多吃一些红薯填肚子。母亲知道后,从乡下买了一些红薯、红萝卜、厚皮菜回家,或煮或炒,给我们充饥。虽然由于缺油,并不好吃,但总比挨饿要强。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叫孙长兴,和我特别要好,他看见我挨饿,上课精神萎靡,就常从家中给我捎点吃的,他父亲当时也在外地,托人稍来牦牛肉,他就带家制的牛肉干给我吃,那真是美味。那时的我,每天吃了早饭等午饭,吃了午饭等晚饭,晚上我们兄弟早早就睡了,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减少活动量以抵抗饥饿。
民以食为天。三年饥荒时期,吃成了饥饿中人的头等大事,还有四件与吃有关的事情使我记忆深刻。
第一件事发生在我去天回镇看望母亲的时候,时至1961年初,学校刚放寒假。哥哥安排我去天回镇看望母亲,然后和母亲一起回家。哥哥用家中仅存的一点面粉,烙了两张饼。哥哥说,“一张给你路上充饥,一张给妈妈。”于是,我怀揣两张白面饼上路。一路走去,寒风阵阵,很快我就觉得饥肠辘辘,还没有走到昭觉寺,我就把我的那张饼吃光了。我继续沿川陕公路北行,冬天的川西坝子,薄雾笼绕,有如轻纱,罩着绿竹、屋舍、返青的麦苗。那时的公路,汽车并不多,沿公路行走,虽然形单影只,但看着两边朦胧的田野,望望平原上的浅山,以及山上的果树,田畴,也颇觉新鲜。我边走边看,倒也不觉得疲累。当走过将军碑,行程过半时,我感觉饿得心中发慌,实在忍不住怀中那张面饼的诱惑,就撕下一块来吃,不知不觉,还没有走到天回镇,给妈妈的那张面饼就被我吃光了。等发现吃光了,心中才反应过来,这下坏了,该怎么向妈妈交待?上午时分,我终于走到了妈妈的生产队,看见妈妈还正在和农民们一起浇麦苗,妈妈看见我,停下手中的活,和队长请了假,就带我回她的住地。我把我在路上吃了妈妈的面饼的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非但没有责备我,还怜惜地说,你一定饿坏了,我马上给你蒸艾蒿馍馍吃。
第二件事也发生在1961年初,寒假结束之前,母亲临回天回镇乡下时,把开学要交的学费给了我们。一天傍晚,哥哥突然兴奋地告诉我们,提督街口的糖果店开始买饼干、点心。我们三兄弟于是带了几角钱,兴冲冲赶去,看见这个糖果店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我们好不容易挤进去,匆忙之中,弟弟看见了饼干,说要八角钱一斤,我们发现带的钱不够,于是又跑回家去拿钱,等气喘吁吁跑转来再次挤到柜台前时,才发现饼干不是八角钱一斤,而是买的饼干叫八角饼干,要5元一斤。此乃成都当时的高级点心,价格极为离谱,是当时政府回笼货币的招数。我们三兄弟此时已经兴奋异常,馋欲难止,顾不得许多了,于是掏钱买了回来,大吃了一顿。但到开学时,却无钱缴纳学费,只好告诉母亲,母亲闻讯后,赶回家中,并未深责我们,重新筹措,才把学费交上。
第三件事情发生在东华门街附近的一个小面馆。
有一天,母亲从乡下回来,带着我们弟兄上街,走到东华门街附近,我们看见一家面馆,里面人头攒动,我们都喊饿,母亲就带我们走了进去,但母亲身上只有2两粮票,就买了一碗面,要来两个空碗,让我们三弟兄分吃。 当时的餐馆没有太多的东西可卖,除了素面之外,卖的还有一种炒的老叶子青菜,大概是花菜或者莲花白的脚叶,切细,滤水,用少许油盐炒熟,聊可佐餐裹腹,母亲也买了一份。我们三弟兄吃得很香,母亲则坐在旁边看着我们吃。此时,同桌的一位中年男人,面善,外地口音,看见此景象,就和母亲攀谈起来,几句话后,就拿出半斤粮票来送给母亲,说给孩子再买两碗面。那时,饥饿中的我们,得此馈赠,其感动之情,难以言表。
第四件事却发生在我们家中,时间大概也是在1961年,是在父亲从康定回成都探亲之时。 康定边远,副食品稀缺,父亲在临回康定前,买了一些高级点心,放在他的旅行袋中,准备带回去。旅行袋有锁,放在床后面的木箱上面。不知怎么,被我们三个小馋鬼侦知到了,禁不住点心香味的诱惑,我们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时不时通过旅行袋拉链与锁之间的缝隙,伸手进去摸索,感觉到是三角酥,就用手挖掉其中一只角,迅速塞在嘴巴里,那滋味又香又甜,好吃极了。等父亲发觉时,他的三角酥大都变成了两角酥。父亲一看就知道是我们干的,而我们则吓得不行,三人都躲在大院外的街边上,不敢回家。父亲叫我们回家,我们也不回,磨磨蹭蹭直到父亲出来,把我们的手一一拉着,我们才心怀忐忑地回到家中。回到房间里,父亲非但没有责怪我们,连批评的话也没有。相反,桌子上摆着三个碟子,放着香气扑鼻的高级点心,父亲叫我们吃,一人一份。父亲还作自我批评说,是我不好,买了点心,应该早点拿出来和你们分享。父亲是个极为讲理的温和的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我就从来没有挨过他的打,遇事,他总是轻言细语平等地和你说道理。
父亲知道我们在成都的情况后,回到康定后就托人捎来藏区的酥油,妈妈炸面块给我们吃,趁热吃,香脆可口,并不觉得有什么膻味。记得爸爸有一次还托人带回来一条藏地的雪猪,其块头比兔子大,且肥,炖起来吃,油气满锅,香味四溢,全家大快朵颐。
当时,城内市民虽然挨饿,但比乡下饿死的农民要幸运,有政府给予的粮食定量作基本保障,但由于饥饿和营养不足,患水肿病的人不在少数。当时医院给水肿病人配一些叫“猪肝散”的东西,大概是猪肝提取了营养要素后的剩余物,但仍有一定的营养。
“城内市民虽然挨饿,但比乡下饿死的农民要幸运。”作者有个公证的心,虽然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但后来很多长辈跟我说过那个时候的农村,很多人吃“神仙土”,被塞住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