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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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风毛头:口琴曲《梦中的额吉》 & 整合两篇旧作的:《我妈其人》

(2020-05-10 09:55:55) 下一个

口琴曲:梦中的额吉 by 时光

 

我妈其人/时光

 

听说她闺女荨麻疹的惨状,我妈一下儿炸了。平日里大忙人一个,说话惜字如金,留言秒数以个位论,打电话不是在饭局,就是在去饭局的途中,要么就是各种日理万机。我俩的典型通话是这样的:


我:老太太,干嘛呢?我想你啦!


我妈:闺女呀,妈也想你!妈现在正和谁谁谁在一起吃饭,回头给你打电话哈!(电话自然是没有的);或,妈正开车去哪哪哪,没事回头再打噢!(回头我也就忘了。)
 
我:好滴。您多注意身体哈!多吃青菜少吃肉,别老坐着当土豆儿!白白了老妈咪!


 
再打就是几周后。


 
我跟我妈,因为不必相濡以沫,所以堪比相忘于江湖。俩人都过得贼逍遥,无槽可吐,接通了也就那几句话,老说也没意思,所以慢慢就不虚与委蛇了,很久不通话也不觉得啥。然后忽一日,这老太太会猛然心血来潮,开始夺命追魂call,每条几秒,一留一长串儿:


 
闺女呀,干嘛哪?
 
你咋这么久不给妈打电话呀?
 
咳嗽好点儿了吗?(咳嗽都是仨月之前的事儿了。)
 
今天妈闲着,哪儿都没去,所以想跟你说句话儿啦?(我还真是您幸福生活的边角料噢。)
 
你听到了吗?咋还不回话?
 
快回话呀闺女!

 
回话!!!
 
……
 
她留言时我正披头散发跟俩猴崽子斗智斗勇,待看到留言,我妈的咋呼程度仿佛我已人间蒸发。


 
这就是我和我妈的交流日常。


 
但是,一朝有个芝麻绿豆大的小破事儿,比方说我的荨麻疹(就痛苦程度而言,其实貌似也不算小事。),我妈立刻小宇宙爆炸,铺天盖地的关怀冰雹一样砸向我:去年回国咋没说?说的话当时就带你看医生抓药(我也忘了为嘛没说,已经困扰我快五年的毛病)……刚刚问了李大夫,她说这个容易治,给开了药方……药买好了哈,本来是中药材,得拿药吊子熬,现在都做成颗粒包装,冲了喝就行……明天就让你弟给你寄过去哈……


 
雷厉风行,速战速决,这就是我妈。


 
必须说,我妈是枚奇女子。虽说只有小学文凭,胸襟和见识却不让须眉。这老太太今年芳龄66,看精神气儿只有55。走路虎虎生风,顾盼自雄,一望而知是尊人物。伊在当地也确实名头响当当,大年夜的,高僧都专程来送字画,老太世事洞明地一笑,挥手:来人哪!快给我封个大红包!说话向来杀伐决断,条理分明,句句切中要害,叫人不得不服。这老太没上大学是大学的损失,以她的资质,受过系统高等教育的话有望成为吴仪第二——我就这么看好我妈。可惜我不是她妈,不然慧眼识英,砸锅卖铁也把她培养成一代女侠。


 
我妈是地地道道的草根阶层。她爹,我那没见过面的老爷,好像是地主,不过没落了,到她这代情形跟农民无异。所以我妈从小苦没少吃,砍柴喂猪,嘛嘛都干。看她年轻时照片,一身绿军装,背个绿军挎,两条麻花辫,眉清又目秀。那会儿她混文工团,跳过不少样板戏,后来看上放电影的我爸。我爸当时貌似有对象来着,我妈一巾帼英雄,怕谁?直接把他给策反了。后来俩人你是风儿我是沙,吵吵闹闹到天涯,一起从军辽宁,把我跟我弟俩小可怜儿扔在了老家。再后来我们也过去了,因生活清苦,不如意事繁多,我妈像个定时炸弹,随时爆炸。话说,小学四年级前我和我弟挨打挨骂都是家常便饭。巴掌算轻的,还有笤帚疙瘩。生存状况之凄惨,之水深火热,可谓罄竹难书。


  
之所以小学四年级后就不怎么挨打挨骂了,原因有二:第一,随我爸转业回京后,也不知是兴城教育水平高了一大截,还是当地教育水平低了一大截,还是干脆我像王小波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质,遇见合适的地方就大放光彩,总之在辽宁只算中等生的我一跃而成为当地重点小学光芒万丈的尖子生,被老师宠得,恨不能天天抱怀里(女老师哈),当旗手,当中队长,当大队长,袖子上别个四道杠,每天跟老师身后狐假虎威……丑小鸭忽然变成白天鹅,我妈也就不再忍心下手打,虽然发飙还是生活的日常。第二,她老人家中年开始个人事业,有头脑,有魄力,吃苦耐劳,白手起家,慢慢做得风生水起。境遇一顺,人人能做菩萨。所以我们就越来越少挨骂了。


  
到如今我妈整个儿就一观世音转世了。疼起我来,天下无敌。坐公车去趟北京还怕我走丢,没完没了电话定位,全无二十多年前放我一人去陕西甘肃乱跑的气概。那会儿也没手机,一走半个月,音讯皆无,中间遇见过小偷骗子各式坏人,也没见她紧张。每次回国伊都像饲养员,从早到晚地让我吃。拿早餐为例。就一早餐,我妈能整出满满一桌子吃食,我最爱吃的豆腐脑就好几盒儿,甜烧饼一堆,豆浆,油条,馄饨,玉米,炸酱面,油汪汪的咸鸭蛋,红烧带鱼卤猪蹄……吃完一顿早饭,一天都不用吃了。特别是天寒地冻,外面又霾得厉害时,哪儿都去不了,整个人就跟猪圈里的猪一样,吃完饭只能躺着坐着,全无消耗,然后没一会儿我妈又喊,闺女呀,吃饭啦……

 

我妈的豪迈也是无人能及。前年回国过年,随口说句那个倭瓜子很好吃,我妈先一拍大腿,说哎呀,从老家弄回来全送人了!紧接着就开车出门,跟鬼子进村儿似的,挨家挨户讨回。看到满满一大包倭瓜子我惊到说不出话,我妈说,闺女,妈全给你要回来了,你都带走,回头我再给他们弄!


  
如此神勇之事,全世界估计只有这老太太干得出。

 

这老太还特搞笑。有一年,我回国过年。某天走在路上,忽见一红彤彤的庞然大物正朝我晃来。红衣红裤红鞋红帽红围脖红手套。正寻思,这哪位大妈这么彪悍,再一瞧,是我亲妈。我赶紧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贼一样溜到她身边,低声问:老花猫,你咋这么一身儿就出来现了?这老太掀起帽檐儿一看是我,嘿嘿一乐,一撩裤子道:妈连袜子都是红的!还有裤衩儿!这不本命年么?从里到外都得是红大!我说,您就不怕别人看见笑话?这也忒红啦!新媳妇儿都没这么红!她闻言又把帽檐儿拉低,说,所以我才戴这顶帽子啊?别人好认不出我来!


 
我妈快七十了,我也四十几了,孩子都生了俩,从头到尾自己带的,够强大吧?但在她老眼里我仍是个孩子,永远需要被照看。去夏回国,她拉着一队人马带我去旅行。在坝上,住的旅店每两间房共用一个大门,一间靠里,一间靠外。她来回看了看,对我说:你和丫头住里面,妈住外面。当时就鼻子一酸,想啥时我也能荫蔽她呢?也许要等到她一百岁了,没法儿像现在这样强势,这样活蹦乱跳了,才会有机会吧?


 
我们还去了古北水镇,司马台长城。我妈心脏不好,爬不了高,但我弟带我去,她也非跟着去。爬到一个非常陡的路段时,她实在上不去了,只好千叮咛万嘱咐,看着我们上去。我拉着女儿说说笑笑地往上走,每次回头,都见她站在原地,一手拿着瓶矿泉水,一手对着我们挥,嘴里喊着,小心哪!脸上是光芒万丈的,无比慈爱的笑容。直到走到烽火台,钻进去了,当我站在垛口的阴影里往下看,她还在那儿,大太阳里,眼巴巴朝上望着。其实她看不见我们,但她就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后来我把半边身子探出去,朝她挥手,她看见了,赶紧抬起手来猛挥,笑容灿亮得有如全世界幸福的总汇。


 
那一幕,深深刻在了我心底。


 
曾经有人对我说,妈妈走了,从此世上就再没有人是无条件地爱着我的了。每当想起在司马台长城上母亲的笑容,我都会心有戚戚。是这样的。不仅是爱,哪怕是那样全心全意看着你一步步远去,又全心全意守候着你、等着你一步步归来的目光,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龙应台在《目送》里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其实她只说对了一半,还有另一半,就是:他远去,他消失,你不必追,因为总有一天,他还会原路返回,在你的目光里,渐行渐近,直到把你的暮年,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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