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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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烤之味

(2019-05-05 08:25:58) 下一个


晚饭后,一个人出门走走。走到小区拐角时,听到很大的一片笑声,中间夹杂着歌声,热烈而雄浑,将这春天宁谧的靛蓝色暮霭猛地镶上一道灿亮的金边,蓝天下一度沉闷的大地仿佛头戴橄榄花冠,在溪水边沉睡的俊美的希腊青年,蓦地睁开明亮的眼睛。于是整个天地都有了青春的风神。

与此同时,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那无比熟悉的,烧烤的气息。

情不自禁地循着歌声和烟味走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歌声成了铺天盖地的海浪,仿佛日本浮世绘中那亮蓝翻卷的海浪,而笑声就是那道明媚的奶油般的白边。最后,我在这歌声的海浪前站住了。我和它隔着一堵墙,墙上爬满了藤蔓,在加州连绵不绝的雨后变得膘肥体壮,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仿佛遍身血管,里面奔流着碧绿的血。

而那烧烤的味道,也和这歌声,这藤蔓一样,以一种刺穿人灵魂的劲道狂野地浓烈。

那是夏天的味道,青春的味道,生命的味道,欢愉的味道。一瞬间,我在这味道中醍醐灌顶,不可自持地飘飘然。

想起生命中最初的烧烤,是在故乡。是灶膛里哔哔啵啵的烤栗子,烤土豆。是炭盆边香香软软的烤红薯。是野地里用枯枝败叶燃起的篝火中包着皮的老玉米。是夏日里,被裹上泥巴塞进灶膛的小河鱼。烤栗子劈里啪啦地在余烬中爆裂,发出妩媚的香气。烤土豆像静美的女子,飘出淡淡的,朴质的芬芳。剥开泥巴壳,里面是整条香喷喷的小鱼。而老玉米,我那魂牵梦绕的老玉米,焦黑的外皮下,是那样金黄的,带着烈火留下的唇印的美丽清甜的胴体。

最叫人难忘的,却是那烟火气。它如此浓烈,呛人,让你笑着流泪。它却又如此清淡,如一脉息香,静静地,幽幽地,钻进你肺腑里,灵魂里。年少如我,尚不懂诗文,不懂美,却已在那袅袅青烟中,触摸到某种深沉的悸动,那懵懵懂懂的,关于美的觉知。

然后就是羊肉串儿。那是九十年代里,北京街头随处可见的小吃。一般都是新疆人,戴着瓜皮小帽,守着个长条形铁皮炉,炉里烧着炭,炭火一闪一闪,红彤彤。炉上架着铁丝网,上面密密匝匝摆着羊肉串儿。通常是一块瘦,一块肥,小小一块,但穿得密实。在火上吱吱响着,滴着油,掉进火里,扬起一缕缕青烟。卖羊肉串儿的气定神闲地往串儿上撒盐,撒孜然。孜然一下去,一股浓烈的肉香就升腾起来,叫人条件反射地流口水。肉很快地缩小、紧致,呈现出诱人的棕黄色。好了。五毛一串,买十串,一只手握着,像小孩子握着冰糖葫芦,边走边神采飞扬地吃。

再就是烧烤店。小小的门脸儿,几人围桌而坐,桌子正中一个烧烤架,底下烧着炭火,上面烤着羊肉串儿,牛肉片,黄喉,鸡翅,鸡肝……边欢声笑语,边轻轻翻动,熟了,就着冰镇燕京啤酒,大口大口地吃。吃完再来碗韩国冷面。一只不锈钢大碗里,盘着坨清清爽爽的棕色荞麦面,半只煮蛋,黄白分明,两三片牛肉,梨子做的汤汁,冰凉,酸甜,美若天堂。

赶上大雪纷飞的日子,坐在临窗座位,室内热气腾腾,肉香氤氲,窗外一片洁白,犹在搓棉扯絮,叫人想起《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的段落: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做诗。” 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 你来尝尝。”宝琴笑道:“怪腌臜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的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就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就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儿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在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庭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做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塞上些,以完此劫。

这是整部《红楼梦》中,我最爱的情节之一。每每读来,都仿佛能闻见鹿肉的鲜香,看见少女们可爱的神情。呼之欲出的欢乐味道,不啻下酒好菜。

而我吃过的最狂野的烧烤,是在承德避暑山庄。星空下苍茫的草原,白蘑菇般的蒙古包,一炉篝火,巨大的烤羊,金黄,灿烂,外焦里嫩,吱吱作响。油烟向夜空深处逃逸。火光扭曲了对面人的笑容。清风徐来,肉香四溢,忽地,一颗流星从头顶滑过……

北美百姓酷爱烧烤,尤其是墨西哥人。天气晴暖的周末,几乎所有公园里都能见到烧烤的人群。有的有名目,比如生日,婚礼,有的没名目,就是周末小聚,但热闹和欢乐却如出一辙。五彩的桌布,纷飞的气球,大桶的饮料,大盒的食物。烧烤架上烤着鸡翅膀和嫩玉米。录音机放着欢快的墨西哥民歌。那些壮硕的墨西哥男人,女人,孩子们,脸上带着那般乐天知命的笑,仿佛天堂都在他们怀中。你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任何被岁月磨砺过的痕迹,看不到悲伤,看不到沉郁,看不到匮乏。就像一根根籽粒陈实的麦子,欢欢喜喜站在秋风里。我从旁路过,默默呼吸着那肉味的烟气,望着那活色生香的笑容,会猛然感到凛冽的快乐,一种和他们同根同源的快乐,那来于生的磅礴的欢愉。

很多年前,某人心血来潮,买了个很大的烧烤架放在后院,决心入乡随俗,效法老美和老墨,独立日烧烤,夏日烧烤,万圣节烧烤……美其名曰情趣。结果多年来共烤了不到五次,烧烤架长年在车库蒙尘。何也?我不支持。为什么?受不了那油烟气。在自家后院烧烤,油烟味会往开着的窗户里飘。就算关上窗户,我的狗鼻子也还是能检测到。并且,这东西也不健康,清理也费事。是以他十次提出烧烤,九次半会被我否决。久而久之,他也就忘了烧烤这回事儿。

喜欢烧烤的味道,却不愿烧烤,听起来矛盾,但我有我的道理。

我的道理是,呵护环境,至少是自己的一方地土,其快乐要远胜于口腹之欲。而别人烧烤是我无法干涉的,当我只能做个旁观者,我就可以全心全意去领会其中的美。这些生气勃勃的鲜活画面唤起了我所有关于童年,关于青春,关于往日时光的回忆。回忆的碎片如一片片金箔,在阳光下飞舞,搅动这沉静的中年的生命时空,于是我在这年华的幻境里,再次和黄金时代相遇。

那个黄昏,我在那爬满青藤的院墙外闻到的,不是肉香,不是烟火味,而是时光的气息,青春的气息,生命的气息。

是诗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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