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我思。我写。我在。
最近，正经历一场瓶颈期。各方面的：身体的，精神的，生活的。不一而足。
感觉像蛇蜕皮，或寄居蟹换壳儿，在更强大的生命到来之前，总有那么一段无比虚弱的时光。这样的时光，我选择安静度过。
可能因为太安静了，让在意我的人都感到不安了。婆婆大晚上给某人打电话，问你们最近没事吧？娃干妈早上留言，说Dear，好久没联系，还好吗？
我设身处地想了想，理解了这种关心。确实，一个曾在朋友圈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人，一个每几天发一篇公众号，隔三岔五用图片刷屏，心血来潮时猛发口琴曲的人，忽然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一个月，搁谁，也难免有所遐想。
这就是微信时代的悲哀。人间只有书信，电话，email时，众生平等，谁也看不见谁。我在电话里笑，你看不见我眼中的泪。所有的人生都自带隐私模式。即便同处一座城池，面对面的机会也少之又少，因此，每个人都得以高深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
但微信摧毁了这种势态。不混朋友圈还好，常在朋友圈抛头露面的，忽然沉寂，并且是长期沉寂，必定会引人猜测：怎么了？出事了？大病了？不开心了？
人们通常的思维是，欢天喜地意味着好，沉默寡言意味着不好。如果你从欢天喜地变成沉默寡言，那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你一蹶不振了，要躲起来疗伤了。
极少有人会认为，静默，也可以是一种力量，一种沉淀，一种修行，一种生命发生突破之前的等待。
就像鲁迅说的，于无声处听惊雷。
人们的思维定势往往是，喧嚣，是快乐的表征，生命力的表征，就如婚礼，敲锣打鼓，鞭炮齐鸣。而沉寂，是悲伤的表征，死亡的表征，就如葬礼，鸦雀无声地，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我叫这纸钱儿缓缓地飞。
其实有时，正相反。在喧嚣里，多少生命名存实亡。似乎活着，其实已经死去。而在沉寂里，藏着多少生的力量，等待破茧成蝶。
更何况，生与死，哪个更为有福，还很难说。
言归正传，我的瓶颈期。
一个多月前的某一天，在哪里读到，女人一旦过了45岁，就开始大步流星地步入老年，面部会飞速地“垮掉”——是的，用的“垮掉”这个令人惊心动魄的词儿。
读到这话是在深夜，正力倦神疲。感觉像当头棒喝。正值44岁的年轮，算上虚岁，也正是“垮掉”的关口了。我没去照镜子，但也很能想象出深夜里，那一脸的疲乏，憔悴。感性之人，又极善体会，几乎立刻领悟了“垮掉”的感觉。那永无法逆转的皮肤的质地，眼神的光彩，那仿佛岁月的囚徒一般的面貌，永无力回天的颓败的宿命。
做梦都会惊出一身冷汗。想到小昭的歌谣：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将一直一直，悄无声息地老下去，直到彻底变成一个老人，头发花白，稀薄，满面皱纹，眼袋下垂，法令纹深刻，背脊佝偻，腿脚僵硬……
多么渴望去阻止衰老的脚步啊！多么恐惧老的蛛网一点点爬满生命的墙垣啊！
这是我的第一个瓶颈，关于身体。客观说，确实老了很多，跟去年比。但也还有着最后的青春，还尚未一败涂地。这是让我欣慰的事。我从无任何打针拉皮人为干预衰老的念头，我的对策只是健康饮食，足量运动，修心养性。此时此刻，我安享生命中最后的青春时光，依然富于弹性的腿，善感的心，光彩犹存的眼，和生生不灭的激情。我希望，这些属于青春的特质，可以在我生命中一直存在下去。
精神的瓶颈，想来大家都不陌生。我个人多年来的体会是，每当我如同困在哪里，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突围，往往意味着，前方就是另一重境界，另一重山水。困厄越大，境界越壮丽。就像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就像绷紧的鱼线，和水下的大鱼，就像痛苦洗礼后的光芒闪闪的欢乐，就像斯坦福心理学家说的，那些一味强调、每天都在寻找和宣扬正能量，否定负能量的人，其实很可怕，因为真正的正能量，本就源自我们和负能量相处的过程。
我们在突围困境的过程中，获得了全新的智慧，力量，和勇气。就像浴火重生，就像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仰仗它找到光明。
所以，我实际上很享受这份瓶颈，因为我能望见在它背后的自由，开阔，和提升。
如果你很好奇我的精神瓶颈为何，就反观一下自己。人性都是相通的。人性的弱点也是相通的。众生皆苦，这个苦，可能表象迥异，但万变不离其宗。人活一世，就是一世的修行，就如水管工通淤堵，一个个堵塞通过去，生命的水流才可以一往无前，你才可以无往而不在自由之中。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生活的瓶颈。
这把岁数，最大的煎熬，莫过于儿女。我那11岁的儿子，对我的磨砺是始于娘胎，在娘胎里就不眠不休，几乎24/7不休息，翻来滚去，永无宁时。会走路了永远是一阵风，以至于曾掉进小区的水池。别人跳舞，他站着。别人唱歌，他不开口。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到处搞破坏，防不胜防，搞完家里的，搞学校的。就在不久前，摔报废了一把1000美元的萨克斯风，被迫又给买了把近两千元的Yamaha。中文学校的班主任在car line里见到我就说：哎呀，Bryan妈妈，您的中文那么好，您儿子却是我们学校多年来唯一一个退学的……让我无地自容。从幼儿园开始，我就害怕参加他的家长会。几乎所有老师都会用这样的句式：Bryan非常聪明，academic非常strong，但是……我的心就咕咚一沉。以至于后来一见到老师，恨不能直接对她说：您就直接说但是吧！
但黑暗中也有亮光。首先，经医生测试，儿子不是ADHD。（收到这个结果时我比收到怀他的消息还高兴。）比如，儿子小学五年级，英语阅读级别是12.9+，高中毕业水平。比如，他很喜欢写作，从小到大，日记一大堆，写的故事也颇有趣。比如，曾经的钢琴老师在他死活放弃钢琴之后，曾惋惜地对我说，Bryan是她20多年的教学里，耳朵最好的五个孩子之一。这话当时以为是溢美之词，后来找了个萨克斯风私教，我去那小小教室观摩过一堂，儿子的对答如流，永远instantly get the point，让我十分震撼。老师很认真地对我说，Bryan 非常聪明。后来有一次在停车场，他特地向我走来，再次对我说，Bryan非常灵！
好吧，对聪明这个泛泛的字眼儿，我从不往心里去。但灵这个评价，确实入了我的心。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还在坚持萨克斯风的练习，应该说，算是有热情，有态度。吹的水平呢，有一次，一个邻居对他说：我很喜欢听你吹萨克斯风。还有一次，好友说，哇，聪聪，你的中气好足！而我自己，在他吹奏的某些瞬间，会忽然地被感动，心中涌起一股热流。特别是这把崭新的雅马哈。当他在乐器商店里试吹，出来第一个音符，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是如此自然，圆润，浑厚，深情的声音。像是从古老的时光里传来，像是来自木器，来自森林。旁听的店员发出轻微的惊呼，说好美的声音！接着又补充一句：我是说，both乐器的音色和你儿子的演奏。
最令我欣慰的，是他最近打羽毛球的劲头。我曾以为他的体育一片哀歌，永无希望了。因为天生的身体协调性差，从小到大，几乎所有的体育项目他都不在行，可谓一直试错，最后全军覆没，没一样拿得起。在变态地提倡体育的国度，仅此就可以让我捶胸顿足了。拿我Copyright教授的例子来说，虽然他曾是斯坦福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也不妨碍他因为体育不好，一直被孤立，被嘲笑，被称为nerd。在这个国家，人们是多么地崇尚希腊精神，健美的体魄。体育健将是多么地受欢迎，不管学习多差，都能成为校园的明星，宠儿。而儿子，似乎注定了要步我教授的后尘，成为别人眼里的nerd。
但是，感谢冬天的雨水。因为老猫在家里，某人被熊孩子缠得不胜其烦，先是买了两把室内球拍，儿子玩得很转，然后又买了两把真正的球拍。长话短说，眼下的状态就是，从前一想到他要放学，我就头大如斗，意气消沉。如今，每个下午都盼着他回家，好陪我打球。因为我也超级爱打羽毛球，打得还很不错。于是，每个春天的午后，在金色阳光里，在家门口的马路边，邻居们都能看到我和儿子在生龙活虎地打球，各自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儿子打得非常好，几乎和我旗鼓相当，所以很爽。在这个过程里，我感到青春再一次重来，弥漫天地。
而最重要的，是曾经苦苦寻找也找不到一种不带怨气的bonding的我，似乎在羽毛球里，终于找到了。
边打球，我们边谈笑风生。儿子会说，妈妈，你有时对我很mean你知道吗？我就心平气和地回答，妈妈知道，但你是不是也要反思一下自己的问题呢？如此种种。
我和儿子之间，自此有了种新关系，新联结，就是：球友。我想，一直和他打球，打到高中毕业，我们会是亦师亦友，相亲相爱的两个人吧！
至于女儿，就完全没什么可抱怨了。从小乖巧懂事独立靠谱。学钢琴，速度是我们后面一个孩子的五倍。那天那个妈妈对我说，她女儿用五年半时间，才学完我们一年零一个月学的东西。小提琴才上三堂课，老师对我说，他20岁开始教学生，如今已教过1000个学生，女儿在所有这些学生里是学得超快，非常smart的孩子。班主任老师对我说，Emily的阅读和写作能力都非常超前。而在我对儿子大吼大叫时，我那可爱的女儿，沉着冷静地去把一扇扇窗关上，以防邻居报警。^^
一言以蔽之，生活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痛苦总会过去，希望总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刻降临。
而我自己，码字不知老将至，悲欢于我如浮云。
这就是我在沉寂中的生活。这就是我的瓶颈期。对付孩子，对付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对付自己。不惑之年，越来越明了，心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也是一切问题的终极答案。
而我非常享受这段静默的时光。不看电视，不打电话，不看朋友圈，把心放空，让智慧进来，让淡淡的真味浮现。人生百味，到最后，都是甘甜。因为它们都是上天独一无二的安排。
另外从未停止码字，只不过，很多文章去了报纸，等待发表中。偶尔，还是喜欢这种默默耕耘，默默投稿，然后收到主编回信说：大作将留用，感谢您的赐稿！这样的感觉。这是一种可以触摸的激励，和过关。
我的日子，越来越清淡。每天瑜伽，静坐，跑步，拔草，看看一天天长大的杏子，看看天上的流云，煮一锅五谷杂粮粥，炖一锅红烧土鸡……自从客厅的格局变了，瑜伽垫换到窗根下，一大片阳光洒在上面，整个空间被切割得温馨，舒适，我就开始相信风水。因为在眼下的格局里，我感到一种真气在流动，吸引着我，愉悦地走在生活里，走在人间。
最后，再重申一句：静默是一种力量，一种蓄势待发，一种脱胎换骨前的力量积蓄。在静默里，可以淡出喧嚣，淡出朋友圈，心无挂碍，平静淡然。于我而言，就是脱去枷锁，脱去表现欲，脱去对虚名浮利的依赖，彻底进入自由，自在。
所以，我很好。勿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