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我思。我写。我在。
我有个亲弟，小我两岁，属蛇。我家四口人，除他都属虎。在这种格局里，他难免成为众矢之的。也因为此，他的性格极之柔和，一颦一笑，都憨态可掬，有如泰迪。
用我弟的说法，他如今是活在水深火热里。为啥呢？因为他的生活中，全是女人。老婆，俩闺女，我妈，岳母，每天一睁眼，就是女人脸。两个女人一台戏，他的地界，变本加厉。每当我幽怨地羡慕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大爷一般的日子，他就也幽怨地长叹一声：姐，你哪里知道我的苦……
不知是被仨虎压制了锐气，还是基因突变时被我占尽了先机，总之我弟不是读书的料，留过级，也没考上大学，从小学到初中活在我的阴影里，被教过我的各届班主任比较痛批，直到高中才脱离苦海，原因是我老高中去了人大附。
我弟年轻时，高大俊朗，形似黎明，被众多小女生追。我就接过不少女孩儿的电话，娇滴滴问，某波在家否？这些姑娘的名字，光带娜字的就好几个，还不乏美貌富二代。但我弟一颗红心，只献给我弟媳。我弟媳年轻时，白皮肤，大眼睛，水灵灵，形似孟庭苇，歌声似陈明。还是枚女文青，读书码字弹钢琴，各种风生水起。她和我弟的距离，是学霸和学渣的距离。话说，这个弟媳，还是我给我弟选的。当时被母校请回去做学习报告，主持人就是我弟媳。我一瞧，这小姑娘，very nice啊。落落大方，通体书卷气。回家跟我弟一赞，就此播下情种，让他在追求的路上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具体攻略包括挑灯拔蜡给我弟媳嗑瓜子（那会儿貌似没有不带壳的葵花子卖），一嗑一大袋。叠幸运星，一叠一大桶。虽然被教过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各种棒打鸳鸯，俩人还是老鹰抓住鹞子的脚，死活不分离。后来他高中毕业工作了，单位发油发糖发棉被，我妈一概见不着，直接孝敬给岳母。再后来，我弟媳大学毕业，留京工作了，仍不改初心，嫁给我弟。然后，生俩闺女。然后，发奋图强，考取北师大研究生，去年毕业。其分数达到了清华录取线，可惜没报，不然我家也有清华人了。
言归正传。尽管世俗地看，我弟和弟媳俩不咋般配，但我弟媳对我弟却是死心塌地。这些年，我慢慢领悟了其中道理。
年轻没孩子时，有段时间，我常在网上打升级，打得昏天黑地。我弟也打，我俩就约进一个棋牌室，等陌生人进来，凑足一桌就开打。我现在还记得，我弟的网名是，淡淡的。
一直想问他，为啥取这个名字，却一直没问。我跟我弟，似乎心照不宣地，不谈过于精神的话题。相反，我和我弟媳倒是常推心置腹，谈古论今。她曾对我说，和我聊天，特有种升华感，特觉得不俗气。还说过一句我爹我娘听了大概都会不爽的话，这句话是：有时，因为你，我会对咱爸咱妈肃然起敬，觉得，他们竟能培养出你这样的人……人家大姑姐之间各种不睦，我俩却颇为知己，也算此生一幸了。但我跟我弟，大部分交流就停留在嘻嘻哈哈层面，还跟小时一样，互掐，但是很亲。然而虽然很亲，十多年来，我却一直不曾问他网名的来历。这个名字，在我看来是带有强烈精神辐射的。就像在灯红酒绿的人群里，你看到一双眼睛，清澈淡定，世事洞明，幽幽注视你。从它身上，我似乎看到我弟灵魂深处，那一线我此前从未认定过的光辉。
可以说，我弟的气质，就是淡淡的。虽然从多年前起他就开始发福，一点点从黎明变为泰迪，但他的眼神始终清澈见底，笑容也始终坦荡孩子气，一如往昔。他不抽烟，不喝酒，无任何不良嗜好，闲暇时喜欢一个人上山刨树根，做根雕，或开车去湖边钓鱼。他租了个大棚，乐此不疲地种有机蔬菜。养狗，对狗好得像兄弟。我妈有洁癖，每次见到狗在客厅就大呼小叫，后来我弟被迫把熊猫（我给起的名字）寄养到乡下，一到周末就开车去探望。有一次，冰天雪地，我弟开车在乡间，见路边有只冻僵的小羊，立刻下车，把小羊抱到车上，带回家救护，只是可惜，小羊最后还是死了。
我和我弟，很亲。少时家贫，爹妈为生计所累，脾气都大，我俩动辄得咎，经常挨打，算是难姐难弟。寒冷的冬夜，爹妈外出，深夜不归，我俩在昏黄灯光下抱头痛哭。和团长师长的公子哥儿打架，我脖子上系条方巾充好汉，手执棍棒，率一众孩子冲锋，唯独命弟弟藏在队尾。初中暑假，天天睡懒觉，被弟弟从床上拽起来，押着我去跑步。据弟弟回忆，大学时回家，我常带个小礼物给他，让他特别开心。对此我没太多印象，不过我倒是记得，有次他生日，我在海淀小杂货铺逛了很久，最后给他买了只拳击手套......
多年前的某个春天，我回国，和弟弟一起回老家。彼时春寒料峭，但山坡上杏花已开，一片粉色云霞。我俩手拉手上山，在杏树下仰头望，闻，笑，说话，流连忘返。下山时，一不小心，我踩到一朵“鸡鸡花”。这是种紫色小花，形似郁金香，我至今不知其学名。弟弟赶紧蹲下，小心翼翼将花扶正，又添一抔土，让它能站住。他怜惜的目光，时隔多年，都仍历历在目。
我和弟弟，性别不同，学历不同，生活的诸多层面都大为不同，但似有一点，不管隔着多少时间，多少空间，都始终有种默契，那就是在自然中的大自在，大欢喜，那就是极低，并越来越低的物欲，那就是发自心底的淡然，和温情。
就像弟弟的网名，淡淡的。多年以后，在人到中年的今天，我才慢慢意识到，这三个字诠释了我对生命，对生活，对情感，绝大部分的领悟和智慧。而早在十多年前，弟弟已然懂得。
在未来几天里，我将以这三个字为题，写一串小小心曲，以送别这即将永逝的，独一无二的，2018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