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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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

(2018-06-27 07:29:51) 下一个

 

冬日里某个飘雨的黄昏,忽然兴起,一个人外出走走。其时雨不大,是那种沾衣欲湿杏花雨,毛茸茸。小区里湿漉漉,积水的路面和房顶泛着白光,在灰黄的暮色中一闪一闪。周遭很静,鲜有车过,更乏行人,只有我踩在厚厚的、被雨洗濯得色泽明丽的泡桐叶上的足音,和偶尔一两声鸟啼。空气清冽得有如年少时光,有种叫人自失的明澈和鲜美。

 

 

我就两手插兜,慢慢走,脑子放空,像一朵随意漂流的云。

 

 

然后就闻到那气味,淡淡的,若有若无。好像雪白的宣纸上落下清清浅浅的一道灰,紧接着又一道,再一道,重叠起来,厚重起来,终于现出一片结结实实的墨色,那纸不复是洁白的虚空了。行至一座民宅前,这味道已氤氲成团,浓得化不开。抬头望,房子侧边的烟囱里,正丝丝缕缕冒出青烟,烟柱纤细婀娜,因为铺天盖地的湿气,它飞升得举步维艰。

 

 

这家人正在壁炉里烧柴取暖。

 

 

我像石化了一般站在原地,灵魂飞向另外一个、年代久远的时空。

 

 

那是我年少时候,在故乡,中国北方一个青山绿水的小山村,也是这般独门独户的院落,只是院子要大得多,房舍要土气得多,而屋脊的烟囱如出一辙,也是这么敦敦实实的,高高的一根。清晨,家家户户熬粥贴玉米饼,烟囱里就不约而同地冒出烟来,赶上刮风,这些烟会朝一个方向飘,像在跳集体舞。否则就各自笔直地升腾,静静地,恍若参禅。那凛冽的焦香会一直沁入你灵魂深处,黄昏时尤其稠密,因为外出劳作的男人都回来了,要做的饭菜格外多,所以炊烟的气味也就格外持久和浓烈。

 

 

我喜欢炊烟的气味,打小就喜欢。那是种好闻的焦糊味,闻之安然。在炊烟里,一切焦虑,忧伤,烦恼,低沉,都可以被稀释,代之以一种源于烟火气的平静。可以说,它是来自生命底层的抚慰。有炊烟,也就有食物,也就有活着的盼头,不绝如缕。

 

 

一直觉得,最勾引乡愁的东西就非炊烟莫属了。不管在世间哪个角落,不管你烧的是秫秸,松枝,还是其它柴禾,它们的气味都如出一辙,在一瞬间把你带回炊烟飘飘的日子。

 

 

那个年代的乡下,柴禾几乎和粮食同等重要。没有柴,就烧不了饭,取不了暖,生活就寸步难行,因此家家都堆满干柴。大门口,墙根下,院子里,一摞摞荆条,松枝,夏天被雨淋得湿漉漉,冬天则覆满白雪。这些柴禾都是男人们砍回来的。爷爷和叔叔们隔三岔五就要背着梯架子进山,回来时梯架子上绑满柴禾,高高的,小山一样,压得他们弯着腰走路,汗下如雨。

 

 

要做饭了,奶奶就去柴堆上撤几把荆条回来,塞进灶膛,然后划着根火柴,噗一声,枝子烧起来,哔哔啵啵,越来越旺,便再塞两根松枝进去。灶膛里滚滚地冒出青烟,呛得她直咳,有时还会流出眼泪。很快,烟囱里就飘出袅袅的炊烟,在空中稀释,扩散,再进入鼻孔,味道就要柔和得多,称得上是享受了。再然后,菜香味也飘出来,茄子,豆角,西葫芦,偶尔炖野味的肉香——獾,或者野鸡——和炊烟味混在一起,有种奇异的力量,叫人莫名欢喜。

 

 

无所事事的我们,就在青山柔情蜜意的影子里,在流过门前的小溪的潺潺水声里,在满村狗儿此起彼伏的叫声里,在牛倌赶着老黄牛从半山腰走过时发出的洪亮的吆喝声里,在一年四季飘来荡去的风里——被满村炊烟味和饭香激动着,奔跑着,快乐得无边无际。

 

 

最美是盛夏时节。当晚霞烧红了大半个天空, 头顶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火焰不断向海水翻滚,将它烧红,满天云蒸霞蔚,炊烟一如既往地,淡然静默地升起,青灰烟柱在紫红玫瑰红的霞光中有了不期然的妩媚。我就默立在溪对面的老核桃树下,在它青碧的树影里,一口一口,深呼吸,把炊烟的气味吸进肺腑里。五六岁的我,对那一切并无有意识的觉知,满心只是朦朦胧胧、无意识的欢愉。如今想来,那就是美在我心中最初的开启吧!

 

 

离别故乡后,我辗转定居过很多地方。先是随父从军辽宁,之后随他转业回密云,而后因读书居留北京,再然后随先生短居日本,最后在加州常驻。三十多年,走南闯北,生活中清一色的煤气炉,再没见过烧柴禾的炉灶,也极少闻到炊烟的气息,即便回国时重归故里,目力所及,也尽是与时俱进的煤气灶。我所眷恋的,让我魂牵梦萦的炊烟,彻底淡出了我的生活。

 

 

那些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那些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些炊烟漠漠衡门寂,寒日昏昏倦鸟还,就这样地,成为了历史的画面。

 

 

所以当偶然邂逅,我会悸动如斯。生命中多少美丽的事物都和这炊烟一样,一去不复返了,总要籍偶然的契机在眼前重现,我们方能默然回首,默然庆幸:今生今世,它们毕竟曾是我们生活的日常,在我们生命中留下过不朽的印痕,让我们一生缅怀,一生记念。

 

刊载于6月5日的《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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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溪郎 回复 悄悄话 好文!文字优美,情感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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