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在日本超市,正在选饼干。我的手在几种饼干之间徘徊。某人在不远处的加油站加油,等一下,我们就要去三十迈开外的天文台。天文台在深山里。临行查了天气,那儿的温度很低,只有四十多度,所以怕冷的我穿了冬天都很少穿的羊绒衫,套了毛衣斗篷,又带了最厚的羽绒服,严阵以待。
耳机里一直传来歌声,我没留意是什么。对我来说音乐是座围墙,将我和浮世隔绝。所以不管在哪儿,在做什么,只要可能,我会一直浸在音乐里。大多时候它们都只是麦田,而我的灵魂是孩子,奔跑其间。我从不刻意去凝视麦子的籽粒。
所以当那首歌猝不及防地抓住我,将我全部心神都从游离态收拢回来,定睛其上时,那一瞬我清清楚楚看到了我的存在,它的存在,它的存在所带来的我的存在,以及我的存在所带来的它的存在。那感觉很特别,就像世界是片真空,我和它在一片虚无中清凌凌相对。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感到它是那样熟稔,仿佛就来自我心,而它像记忆深处一缕秫秸味的炊烟,袅袅飘进我灵魂里来。那一刻我感到醍醐灌顶,仿佛直面了自己全部的本质,全部的存在。
那是毛不易的《深夜一角》。比起他的《消愁》和《借》,旋律平淡了许多,但在那淡淡的倾诉里你听到一种寂寥,一种独步荒野的寂寥,一种勇气,一种独担自己灵魂的勇气。归根结底却是平安,从忧伤的土壤里生出来的,结结实实的平安。
歌中唱道:
陌生的房子陌生的地址
收留了疲惫的人和他的心事
出走和归来总一个样子
留在这里 不与人知
深夜在小摊借一丝温暖
缺失的总填不满
摇摇晃晃忽明忽暗
路灯下影子太乱
憧憬是碎了满地凉凉的宝石
生活是一场大雨留下的潮湿
祈祷在下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故事才刚刚开始
脚踏着光阴走过一座座城池
有没有人会记得
记得他的名字
祈祷在下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我们又写完下一段往事
深夜的街角 城市的镜子
我以全部存在去感知这首歌,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我闻到自己沐浴后清爽的发香,感到举手投足间,羊绒衫和肌肤轻柔的摩擦,腰带在腰间勒出的曲线,牛仔裤包裹在腿上的感觉。眼球的眨动,凝眸,心脏一下下的跳动,胸口的起伏,口中津液的消长,微闭的嘴唇上的干燥,以及血液如小溪,在周身欢快的奔流……而那首歌正如我飞扬在外的某个灵魂碎片,以自由落体的姿态朝我坠落,直到在我灵魂的某个角落得到安顿,与我合二为一。
这就是美好的音乐,美好的艺术的价值,它让你在瞬间遇见自己。
我就在《深夜一角》带来的觉知中上路了。一路和自己相对,相守,静静体会那种边缘清晰的存在和自由。奔跑在hw880上,巨大的云团在前方逶迤,闪耀着天地英雄气。云团下的山依然绿着,绿得纯真。我们就朝着那山峦奔跑,目的地叫Lick Observatory。
山路比Big Basin的路还难走,又窄,又弯,九曲十八弯,一不小心车子就会滚下山去。满眼青葱,间或闪过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一座粗犷的农场房舍,一头牛,一匹马,默默吃草,气定神闲。
起雾了,越来越浓,路一半隐没在浓雾里。最后几迈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尽头遥遥无期,然而也终于到了。车在天文台门外停下来。那是座黄色建筑,有好几座巨大的圆丘形观象台。我们来的是主建筑。
下车的瞬间冬日重来。狂风,湿冷,赶紧裹上厚外套,顶着大风走进室内。里面房顶很高,满墙暖气片,暖洋洋地像严寒腹地的避难所。靠着暖气朝窗外望,一片白茫茫,不知为何,竟让我想起圣诞前夕,那甜蜜而愉快的等待。墙上挂满照片,是天文台的历史介绍。十二点半,我们去圆丘内听解说。然后吃了自带的午饭,徒步去另一个圆丘。
雾很大。一切远景都消失在雾里,只有近在咫尺的树,木桩,野花,以一种绝世独立的风情默默呈现。走下一条长长的,白雾缭绕的水泥台阶,一路有水滴在头顶,是从松枝上滚落的露水,美妙地清凉,仿佛钢琴的琴音前仆后继落在灵魂的明镜台上,溅起一朵朵愉悦的水花。
没有wifi,与世隔绝。雾锁山巅,没有远方。只有脚下,方圆十几平米的地土。只有当下,此时此刻。他们都说,真糟糕,有雾,什么风景都看不见。而我以为,再没有比眼前更好的风景了。当天地都压缩,你的心却无限膨胀。在迷雾里,你的灵前所未有地清明。
《深夜一角》的旋律,一直在天地间荡漾。音乐就是这样,像管黏合剂,总在不经意的时分,不经意地流入你生命,将你的身心牢牢黏合在一起。
午后三点多,踏上归途。疲惫已极,在车上睡了。醒来已在Cupertino,要去永和买八珍生抽,车窗外阳光灿烂,白云奔放依然。
晚饭后照例去小学操场散步,在四百米跑道上一圈圈奔走。夕阳如金,透过树梢倾盆落下,洒满草地,也洒了我一脸,一身。一盆小花在栅栏边静悄悄开着。在无边静默里,身心像朵粉色大波斯菊,轻柔,妩媚,迎风摇摆。
流年似水,静静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