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我能走进你,一半是靠的运气。
高考前我遇见了许多坎儿。比如,为体育会考练蛙跳,练得过猛,下楼时腿一哆嗦,出溜下去,尾椎骨被摔裂,差点儿就坐了轮椅。比如,下楼打水,被风风火火往上冲的同学撞上,她的壶碎了,整壶开水浇在我腿上,烫掉一大层皮。比如,焦虑,植物性神经紊乱,直到高考当天都在吃中药。比如,急性肠胃炎,别人模拟考试,我在医院打点滴……
冥冥中似有一种力量,在竭力阻止我靠近你。在层出不穷的困顿里我也真的犹疑了,我是否还要报考你,一尝夙愿?
那是个雨夜。病痛交加的我在人大附高中楼文科六班的教室内枯坐。那间教室对着黑洞洞的楼道,窗外有棵古老的泡桐。后来考进人大中文系的同班美才女凌云曾手书一首《青玉案》给我,是这么写的:
泡桐花开花且碎
风惊起,愁滋味
魂远香残独憔悴
夕阳怅望,冷月低垂
此意凭谁会
人生苦短何所畏
留痴情,千秋岁
一寸才华一寸泪
玉章锦瑟,丹青妙对
回首应无悔
我就呆坐在座位上,听着雨声,望着泡桐,桌上一张志愿表,等我勾选自己的命运。
正踌躇,数学实验班的贾玉坤踱进门来。那是位特立独行的男生,永远一身青草绿,走路虎虎生风,说话略口吃,数学极好,满脑子奇思妙想,后来上了清华电机系。
他走过来问我:志愿报完了?我说还没,状态一团糟,不知怎么报。他大手一挥:就报北大!我打包票你一定能考上!考不上我负责!
现在回想,这是多么意气用事的话!如果考不上,他将如何负责?我又将如何?但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现一抹灿亮的橘红,太辉煌,太诱人,我竟信了,大笔一挥,在第一志愿的栏里勾且只勾了北大法律系,并且不服从调剂。
如今再让我破釜沉舟,不留后路,我是断断不敢的。但豆蔻年华里,我还有初生牛犊的心,还敢拿青春赌一切。
为什么报法律呢?因为我喜欢的某位老师遭受过家暴,我就想,要学法律,当律师,将来为弱者伸张正义。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又一次年少轻狂。
我的志愿表就那么递上去了。
高考后的某天,我在密云街头给北大招生办打电话,询问结果。电话通了,孙东东老师接的。他听到我的名字哈哈一笑,说同学,我们刚刚正在讨论你呢!你说你,报法律吧,政治怎么考那么差!成绩全靠数学英语,这还不算,还不服从调剂!但凡你服从我们也好办些啊?你说要不录你吧,成绩还挺好,落第二志愿不是害了你?所以经过一番讨论,我们决定,把你收进北大法律系!
我就这么混进了你的怀抱。不得不说,冥冥中确有天意。我经历一连串困厄,承受了这辈子之前和之后都再没承受过的身体的疼痛,精神的压抑,但从小学四年级起就在心中埋下的种子像一簇柔弱而坚定的火苗,一直照亮我的命运之旅,直到我得偿所愿,与你相遇。
九月一日开学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不可思议吧?在人大附住校三年,常去隔壁的人大自习和吃饭,我却从没坐几站地的公交车去看看你。从没。法定的开学日,是我们的处女见。我提着大包小裹,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东张西望着踏上你的土地。
满眼都是年轻人,满园都是沸腾的青春。我见到了传说中的一塔湖图,见到了柿子林,三角地。眼花缭乱中,我也感到一种迷失,就像烛火遇见太阳,一切的光芒都被吞噬。我的自我被淹没在一片雄壮的青春交响曲里。从那一刻起的整整四年,乃至后来二十年的人生,我都像在穿越一条漫长的隧道,寻找那个真正的,可赖以顶天立地和坚不可摧的自己。
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路线性错误。法律真的不适合我。或者我真的不适合法律。我的头脑和才智不是为它而生的。在那些枯燥刻板的法条里我感到无所适从和如芒在背。上课对我来说不啻折磨,就像在无爱的婚姻里的朝朝暮暮,我感到压抑,厌倦,无精打采,力不从心。诚然,在王慧老师的婚姻法课上,我见识过她老人家的性情宣言:老娘不干了!在朱苏力老师的西方法律思想史课上,我见识过类似于后来我在美国法学课堂见过的火花四射的思辨精神。而巩献田老师山东口音的“夺镯掀被”和“掀被夺镯”之辩,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但也仅此而已。就像当你不爱一个人,你不会有兴趣深入了解他的灵魂。我付出青春和岁月,却仅仅是表面的敷衍,我的心在彷徨中挣扎前行。
因为这种投胎失误之感,很多时候,我都感到孤独,苦闷,甚至格格不入。我觉得自己是片放错位置的拼图,找不到归属。我不入世,不经营,不追求,只听凭心的指引,信马由缰地前行。在很多人眼里我都不食人间烟火,其实我也想食,我也想接地气,我也不想孤单地飘在半空中,但我不知该如何着手。天性是个囚笼,我在自己的世界里画地为牢,不肯妥协,也没有妥协的本事。
所以常常,我会感到愧疚,像我师哥海子说的那样,“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那四年,从某种意义上讲的确是年华虚度的四年。虽然貌似我也收获了不少东西,比如友谊,比如爱人,比如那园子对我潜移默化的一切影响,但我仍像个孤独的寻宝者,两手空空而来,两手空空而去。你的名号带给我多少华而不实的光环,你怀中一切也赋予我多少生命的色彩,但在灵魂最深处,我始终茫然而空虚,像具空壳,遍地游走,寻找那个作为终极内核的自己。我想,当年海子师哥也曾彷徨如斯吧!
坦白说,我曾常常思考,你带给我的,究竟是枷锁,还是自由。倘若当年我没能走进你,而是落在你之外的任何地方,我会不会能保有一份庸常的自在,庸常的快乐,对自己会不会少很多追问,很多要求,也就会少很多内心的冲突。而我经过了你,似乎从此就永远失去了某种自由。就像紫霞给了至尊宝脚底三颗痣,从此孙悟空就是他的宿命,命运的锁链会一直拖着他在使命中奔走。
我就带着你给的三颗痣在光阴中辗转,弹指已是中年。这些年我写过广告文案,采访过自闭症儿童,在律所里和老板吵过架,指责他对弱者毫无同情心,在他虚弱的“I’m not in love with money”声中卷包走人。我还生了两个孩子,撞毁过一辆车,经历过几次不痛不痒的小震,走过各种各样的城池。如今,就在家里,做着不甚合格的妻子和母亲,以及一个孤独的写作人。除此之外,生活平淡如水,看似乏善可陈。
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北大人,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天。我有种奇异的感觉,浑身的硬壳在瞬间碎裂,从我周身纷纷坠落。我像《西游记》片头那只猴子,从石头里凌空而起,无挂无牵。我的心被巨大的安宁充满,前所未有地平静和自由。当我认真审视它,我看到从前的围墙不在了,世间种种都不再有分别。此前我出门,看到一辆破车停在路对面,我会紧张,会怕车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我会静静看那车一眼,体会到众生的不易,我有我的不易,你有你的不易,我会祈祷他时来运转,开着破车也能出入平安。此前当女儿在花园里玩,把一只丑陋的虫子放在手心时,我会生气,命令她扔掉,理由是好脏,好恶心,如今我只看到一颗尚未被尘世扭曲、仍和大自然联结在一起的美丽童心。此前觉得自己离经叛道不务正业,愧对你的栽培,如今我觉得,每一日都能做想做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循本心而活,活得清澈,自在,良善,身心合一,并向周遭辐射这种精神,温暖一些有缘人,本身就是最高的价值,无愧你的注视。
这是我和自己的和谐,也是和天地的和谐。这是条长长的隧道,起点在你怀里,长达二十年光阴,经过多少凡尘琐事的磨砺,淬炼,又基于某些特别的机缘,我终于走到了终点。
我这才知道,你给过我的那三颗痣,是世间最美的祝福。尽管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它却是一种原动力,一个基因,一块护身符,带我穿越凡俗的人生,找到真正的自己,进入终极的自由。
在这个五月四日,我就以此心为献礼,放在你脚前。
谢谢你给的三颗痣,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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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处该仄韵吧?
不过好像那词整个就不甚“合律”~~
人生就这样,无数交集,有缘无缘,有悟/误无悟/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