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缘分,在我看来就是于漫长的时光里两两盲目地存在着,各自浮沉,悲喜,然后在命定的时分,各被命运之手牵引至相逢的地点,初次会面却又似已相识多年。
我对使命峰(Mission)的感觉,正是如此。
这座山一直在那儿,如雷贯耳了十八年,从我家开车前往不过三十迈,而我竟从未造访。硅谷周边有无数座小山丘,无数条远足路线,多年来几乎全踏遍了,却唯独此山,直到来美十八年后的今日,儿子已十岁,女儿已六岁,我已人到中年,才终于登临。
事后我曾反复思量,我这样一个终日混迹自然之人,何以过了这么多年才去爬这样一座山,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或许只能归结为缘分——有一些相遇,因为注定要铭心刻骨,所以老天要慢慢导引,直到你在岁月里积蓄起足够的情感势能,才会宿命地相见。
相见的时间很好,三月,雨季,山野正绿得逼人眼。在山脚望,满坡青葱。山坡看似十分舒缓,三三两两的人影正默然前行。这真是传说中高大冷峻、不易攀登的Mission吗?
问了一位同行者,确认是的。不由得讶异:好温柔的开场白!
然而一上路即意识到,刚刚的印象仅只是错觉。较之先前走过的路,这条路的坡度深具挑战性,仿佛Mission对来客无言的考验。你会身子前倾,与路面形成某种夹角。你会剧烈地心跳、喘息。地上的土白得耀眼,满地碎石和沟纹。气喘吁吁走着,只听鞋底和沙砾发出响亮的摩擦声。而抬眼望,路一直向上,不见止境。
直到转过一道弯,坡度才骤然减缓。行过一段浓荫夹道的小路后,眼前豁然平阔,现出一片青草地和两座小丘来,脚下的路就一直伸进小丘中间去。小丘翠绿,绿得妩媚,满坡豆蔻年华的春草,勾魂地明艳。坡上有牛在吃草,三三两两,高低错落,几乎纹丝不动。小丘坡度不小,这些牛立在其上,叫人想起峭壁上的羚羊,也是这么气定神闲。而这一切的葱茏之上,就是无所不在的蓝,像一道温柔的目光,静静凝望这嫩绿的人间。
一座小丘连着一座小丘,我们在绵绵不绝的绿中行走,又遇见一个小水塘,一望而知是雨水积成,不大,但有水的一切美感:清澈,灵动,波光闪闪。水面仿佛有成群的银鱼在跃动,水里映着白白的云和蓝蓝的天。两只野鸭浮游其上,颈子贴着颈子,正享受春天的爱情。
水塘一过,又是林荫小径,走不多久又豁然开朗,现出条宽阔但有坡度的路来。站在这路的任一点四望,都是茫无涯际的山峦。一道道青色山脊正弦曲线般舞动,绵延,铺满视野。路遇一位身穿草绿制服的工作人员,她告诉我们,前面还有近一半的路,我们要确保背够了水,一旦水没了,就要立刻返回,因为山上没有任何水源。
越走越开阔,越走越平缓。尽管山势一直在上升,我却并未感到传说中的难。爬山似乎成了纯然的享受,享受满眼的亮绿,轻摇的春草,干净的白砂,灰蓝的石堆,无边绿色中橘黄的加州罂粟,头顶没完没了盘桓的雄鹰,不时飞掠的骑自行车的身影,以及最纯净的蓝与绿在广大的春天里最缠绵的爱恋。
正满心疑虑,我看见了Mission的顶峰。在远远的地方,一个圣诞帽形的尖尖,正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再细看,山峰上一个个黑色小点,是人影在晃。从我站的地方到那里,还要走一大段之字形山路,至少需半个钟头。
有了盼望,步子就快了。脚下的路洁白宽广,地势上升,在之字形拐点只见路高高浮起,末端插进蓝天中去,一大朵白云悬在尽头,两个人正顶着白云走来。猛走一段儿,终于行至之字形的下一拐点,见到一块棕色标牌,标牌上书:Peak。从这一点起,路的坡度陡然加大,极倾斜的山坡,坡上沟壑纵横。只有猫着腰走,头顶烈日,膝盖弯曲,走几步就会喘。终于上到坡顶,又迎来最后的难关:一段山石嶙峋的登顶路。一路哼哼唧唧的孩子们这会儿都有了精神,山狮般蹦跳在岩石间。遍地是石,乱石间处处落脚点。一阵手脚并用后,终于到了!眼前现出根红色铁柱,是Mission的地标,登顶的人们正排着队爬上去,以碧天为背景,做出种种胜利的身姿。
站在山巅四望,满眼青山,莽莽苍苍,蓝天如盖,笼罩四野。太阳在朝西的空中高挂,银亮的一轮。风从所有的方向吹来,浩浩荡荡,无止无息。满坡春草,安安静静绿着。加州罂粟无声无息地开。不时,一只小鸟从眼皮下飞过,你看到它灰色的背脊,而头顶,长翅膀的雄鹰仍在高高盘旋。
我坐在高山之巅,默然无语,心中却是连连惊奇。不断自问:这样的一座山,何以在已过的十八年间都不曾到来?是因传说中它很陡峭吗?是因道听途说它枯燥乏味毫无情趣吗?还是因为不喜欢这个地界?总之我对它从不曾向往。而一朝身临其境,才发现它其实是那样地美。这美之所以扣人心弦,乃因其充满张力——有紧张,有松弛,有阳刚,有柔美,有大路,有小径,有陡坡,有平地,有旷野,有浓荫,有山,有水……风光变换,你不断有意外和惊喜。像起伏跌宕的乐曲,错落有致的诗行,你会感到节奏带来的韵味。
当然来的时间也好,天还不热,山野还如火如荼绿着。一旦雨季过去,春草枯萎,满坡青色被金黄代替,兼天气炎热,水塘干涸,势必会少了很多生机。但不管怎么说,它可以这么美,我看到了它美的最大可能。
看看天色将晚,我们稍作逗留便踏上归途。夕阳正如花绽放,一片橘红,将山峦尽染,不时挪步,在青山之颠漂移。空气透明,浮动着金色光斑。头上时有群鸟飞掠。正所谓,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而圣荷西整个城市都铺陈在山脚与远处的地平线之间。灯光正陆续亮起。
再一次经过小水塘。有了夕光的点染,水光更为灵动。小野鸭依然在,交颈缠绵。四下的山坡愈发绿了,坡上的牛焕发出金色光彩。在山口路遇一大群黑牛,正近在咫尺地吃草,我们经过时,它们停止咀嚼,抬头默默望着我们,目光中满是警惕。当我们平平静静走过,它们的神色便松弛下来,继续低头用餐。
转过最后一道弯,视野没了遮挡,立时开阔,一片红彤彤的霞光扑面而来。正中相思豆般的一轮,浓烈的红光朝两侧飘展,仿佛一个巨大而庄严的拥抱。周边流云啜饮了这落日之酒,个个翩然起舞,微醉微醺。
那一刻我心彻底沦陷。
我对Mission说:我必将再来,反反复复前来!
(今日世副,原题《使命峰》)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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