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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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作客

(2018-03-14 11:01:12) 下一个

 

去研家作客,我向往已久,不为她的招牌红烧肉,不为她的家生鸡蛋,也不为她拿手的烤蛋糕,只为她住在山中。

 

 

那是圣荷西南面的山林,下了高速还得再开好长一段。偏偏GPS搞怪,给指了条颇生僻的路线,让我们在九曲十八弯的杉林中晕头转向绕了很久。终于抵达时,每个人都长出一口气,仿佛信徒到了朝圣地。望望研家,一座小木屋在浩大的阳光中站着,周遭绿野葱茏,背后杉林蓊郁,一片片马蹄莲雪白耀眼,青春无敌。几只鸡正在草地上闲庭信步,有棕黄的,有黑白花的,个个膘肥体壮,脖子一伸一伸,气定神闲地刨虫吃。

 

 

研为我们打开铁门,车开进院儿里,名叫兔子的母狗立刻在狗笼里狂吠。我拿出准备好的牛骨走到笼前,喊一声,小兔儿,吃骨头!一块骨头就飞进去,吠声立止。

 

 

一行人进屋。屋中阳光灿烂。朝南的百叶窗明晃晃,水波一般,光芒流荡。临窗的桌上,地上,一片金光。研继续在厨房劳作。L形锅台上摆满大大小小的锅,一水的日本砂锅,铸铁锅,像研发食物的场所。研是个锅迷,家中的锅有几十个,分给两栋房子都绰绰有余。窗台上,一棵向日葵的小苗弯弯地,两片绿芽闪着柔光。几朵黄水仙在瓶中开得正好。玻璃窗外,是逼人眼眸的新绿。

 

 

要不要尝尝鸭脖?研问。黑色带横格的煎锅里,十来只鸭脖正吱吱作响,闪着诱人的光泽。这是我的大爱,所以我毫不客气地拈起一只就吃。好香,比我吃过的所有鸭脖都香。问研怎么做,她说先卤,再烤。卤料包括两枚丁香,一个八角,半片香叶……听到半片这个数量值我惊呆了,问她何以要精确至此,一片不可以吗?换我的话,估计一把丁香八角香叶直接下锅。她微微一笑,说自己味觉太灵敏,多了会嫌味道过重。

 

 

研又从冰箱里拿出自制的巧克力。一块长方形塑料模板,上有一排排硬币大小的洞,里面是浇铸出来的黑色涡旋形巧克力。咬一口,只觉唇齿间充满美妙的颗粒感,余味绵绵。放米面的木架上摆着刚出炉的巧克力玛芬,卖相喜人,在研的招呼下我也吃了块,口感极好,富于层次,各种滋味都在均衡态,毫不尖锐但又个性鲜明。

 

 

很喜欢在研的木屋里走来走去。色泽柔和的原木地板,头上是棕红实木拱顶,两根粗大的横梁呈三角形横跨室内,其中一根上悬着吊床和瑜伽绳。孩子们挨个儿钻到吊床里摇,我也试了试,整个人像蛹一样,被降落伞材质的吊床包起来,在飘着花香的客厅里晃啊,晃,眼前是青铜色雕花小铁炉,是原木色三角钢琴,是窗外看不到边的绿野,时光如水,静静漫过周身。

 

 

研还在做饭,孩子们被两个爸爸带到外面玩,我也跟了去。临行前去看看研,她正在打鸡蛋。小铝盆里是绿油油的矿工生菜和蛋液的混合物。她用一把小勺慢慢搅,屏气凝神。勺子和铝盆发出轻柔的刮擦声,舒缓笃定,仿佛秋天的早晨,你赖在被窝里,听到窗外传来竹笤帚扫落叶的声音,哗,哗,一下下,充满莫名的温情。那是她家不爱下蛋的鸡姑娘下的,金黄金黄,只只宝贵。

 

 

孩子们在草地上追着鸡跑,把鸡捉住,抱起来端详,抚摸它们闪闪发亮的羽毛。放下一只又去追另一只,咯咯笑着,抚摸着,满草地飞。小兔儿也被放出来,兴奋得不得了,对着老公又扑又舔,媚态横生。他被它的热情闹得无所适从,抱也不是,赶也不是,推拒间我拍下数张照片,定格了不少搞笑镜头。老弟见到照片后说:据我多年养狗经验,这只一定是母狗!

 

 

院子极大,有六十亩,前面是狗窝,鸡舍,菜地,后面是绿油油的山坡和树林。正值雨季,满园芳草,毛茸茸的绿意充塞眼眸。一棵老树上吊着个轮胎秋千,旁边一个自制的木头沙盒子。女儿和研家老大一起玩儿跷跷板,跷跷板是木头做的,也是男主人手笔。儿子在小路上骑自行车,狗在后面追。田间散落着小推车,铁锹,水管。塑料大棚内外的蔬菜都光秃秃,个个只剩一根杆儿,原来全被鸡姑娘偷吃了。

 

 

听到研喊吃饭,众人回屋。桌上没有我渴慕已久的红烧肉,却是一盆清蒸狮子头,四个圆滚滚的大肉丸浸在油汪汪的汤汁里。研一向讲究食材,平日连Whole Foods的猪肉都嫌太差,一定要去专门的肉店买。为这次请客他们全家开了很远的路,跑到旧金山一个据说最好的杀猪店买肉,结果不幸去晚,猪肉已全卖光。被迫去另一家,也只剩最后一块没被腌渍过的肉,这块肉就成了此刻的狮子头。夹一块尝尝,味蕾醍醐灌顶,两眼都发出光来。太好吃了!我赞。

 

 

还有一锅鸡翅,也是在那家店买的,上面包着层海盐,刚出烤箱。研郁闷地说:没买到整鸡,只剩这个了!但我爱吃鸡,尤其鸡翅,所以正中下怀。不过咬了一口脖子就差点儿缩回腔子——太咸了。研闻言也上前尝尝,也是一缩脖子,赶紧把鸡翅端走。我们都感慨身为厨娘、平日里随手做的菜都可圈可点、而一到请客就马失前蹄的悲惨处境。

 

 

终于见到传说中艳冠群芳的家生蛋,和矿工生菜炒在一起,绿的鲜绿,黄的金黄,比我在农夫市场买的有鸡蛋黄了几个级别。怀着膜拜的心下箸,一小口一小口咀嚼,调动全部意念和味蕾去品味,我却没能吃出太大区别。这种感觉真糟,就像钢琴老师告诉你一段旋律里有阳光有草地有兔子跑,而你却全然无感一样。

 

 

此外还有我爱吃的煎豆腐,是研从Santa Cruz的一家豆腐店买的。据研说,华人超市的有机豆腐完全没法比,她每次去都一买十盒,慢慢吃。研所言非虚,那豆腐异常鲜美,味道浓醇,是久违的童年和故乡的味道。

 

 

烤野苜蓿是道非常别致的菜。菜来自研家院子,一根根纤细碧绿,烤得干干脆脆,在舌尖上发出沙沙的碎裂声。米饭是砂锅煮出来的,香甜软糯。研自制的芝士比萨金黄鲜红,香气馥郁,被孩子们一拥而上地抢着吃。

 

 

研家的木餐桌异乎寻常地大。午后阳光凝在一个桌角,我就把每道菜都拖到那里,分别拍照。那是最好的光,又天然,又明亮,拍出来的照片不用后期便引人神往。

 

 

孩子们很快吃完,又跑外面玩儿去了。中间儿子提着只桶进来给我看,我一跳而起——里面是只吓得团团转的小老鼠。孩子们看着我大笑,一阵风似地复又冲出门。男人们很快也饭毕陪孩子去了,我和研就对坐在餐桌旁,她慢慢吃,我慢慢喝一杯热腾腾碧莹莹的桂花茶,眼前是一块研先生做的木案板,一个厚厚实实的圆木墩,上面一只彩釉花瓶,里面插着丛鲜嫩的马蹄莲。瓶子边上还有个木头小人,一节节的木头做的,用银色钉子钉起,胳膊腿都能转动,此时就坐在木墩上,静静对着我笑。边喝茶,边聊天,边随意瞟一眼窗外,肩头阳光披满,满眼孩子们在草地上撒欢的画面。

 

 

午后研带我们去远足。她戴了顶羊毛牛仔帽,围了条同色系的格子围脖,换上双豆绿雨靴,又提了根登山棍,颇有范儿地在前引路。是从她家后院山坡下去的。山坡一点点沉降。满坡春草,黄绿黄绿,嫩得像人生最初的梦想。回望来路,房子和菜地皆已不见,只见覆满青草的地平线,擎着蓝蓝的天,天空中几条雪白而笔直的流云,两只鹰正在无休无止地盘旋,目标估计是研的鸡姑娘们。

 

 

研家的鸡已被老鹰抓走好几只。雨季前地里没虫子,研每天都要喂鸡,饲料是人吃的有机麦片,而鸡们却光吃不下蛋,恨得研直说:被老鹰抓了就抓了吧!抓了我就不用喂了,还收支平衡!如今是雨季,地里到处是虫,鸡姑娘们被放出来自谋生路,把自己养得圆滚滚之余,也开始下蛋。有三只不仅不下蛋还吃蛋的母鸡被隔离在另一片草地上,已长成野鸡,没有鸡舍下榻,也没人喂水,只靠虫子和露水也活得风生水起。提到中午的鸡翅差强人意时研若有所思,望着这几只鸡幽幽叹道:这些鸡如果杀了的话,味道应该不错……可惜我们从不杀鸡。听得我忍俊不禁。

 

 

后院的尽头是片红杉林,其间枯木横卧,香叶树丛生,底下还有一条断流的小溪,只等大雨将它们蓄满。研率我们穿过树林,经过一座小桥,走上一条附近邻居共享的山间马路,开始了我们的午后徒步之旅。山路很静,鸟叫虫鸣清晰可闻。偶有车辆经过,之后又是铺天盖地的宁静,天地间只有小孩子的欢笑声。

 

 

夕阳西下时我们回到研家。阳光已离开餐桌,离开房间,退守到朝南的窗前,窗框里像镶了块金板,辉煌灿烂。经过孩子们一番闹腾,室内略显凌乱,但透着慵懒安闲。研先生去地下室取来自制的柿饼和梨干,研又切了自制的梨果丹皮。我边吃边打量那片金色夕阳,内心被奇异的安详充满。

 

 

临别前我们收到一件美丽的礼物:一个橡木桩做的小桌子。研的后院倒了棵橡树,他们把它肢解了,分别做成了一条长凳,一个三角形矮凳,矮凳的三个分支上还分别雕出一二三个放书的格子,孩子们可以坐在上面读书。研的先生又用其中一个木桩为我们做了小桌子。木桩被去皮,中心掏出一个洞,下面雕出三只小脚,刨光,打磨,上油,打蜡,最后又在烤箱里通宵达旦地烘干。为做这件礼物他花了大半天时间,浑身灰土。到家后我把小桌子珍而重之地安置在主卧飘窗前,在洞里摆了只绛红色画着蓝色海浪的日本陶瓶,在桌面上放了瓶粉色风信子。细端详,我才发现小桌还长着个可爱的小角,原本是个树枝,被锯掉了,但仍突出一部分,表示那里曾经有个分叉。这圆润的小角桌子平添了无数风韵,而这桌子的存在,又令主卧充满自然的生机,每次看到我都不禁深深感恩。

 

 

和研及其先生聊起当日菜肴,我遭到一致调侃。据研那口味高明的先生说,那一日的菜里,炒鸡蛋的味道是最好的,而我吃不出,鸭脖是最差的,因为后味很腥,我也吃不出,清蒸狮子头很糟糕,因为肉不够好,我仍没吃出。这只说明一件事:我的味觉太差。在普通人里或许算好的,但跟他们这样高度重视食材质量、吃肉很少、全面有机并追求最上乘的有机的人相比,也许天然的味觉早已麻木甚至毁坏。他们的味觉一如他们的环境,纯净,自然,因而犀利非凡。

 

 

没吃到据说是天下第一的研的红烧肉,在我是莫大憾事,所以到家就给她发了条消息,说你还欠我一碗红烧肉啊!

 

 

她秒回:欠着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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