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个酒杯摔到地上,在老丁重浊的叹息声中碎成几片。他老伴一言不发地走来,默默蹲下,将碎酒杯一片片捡起。
老丁醉眼迷离地瞟了眼老伴,一脸愤懑。你说你,当年为什么就那……那么固执,非得嫁给我!你是看准了我是孝……孝子,不敢违拗我妈的意思是吧?四十年就这……这么过去了,你过得好吗?嗯?好吗?
她仍一言不发,将碎酒杯扔进垃圾桶。老头子一醉就这样,她早习惯了。看看他喝得差不多了,她走进厨房,将早已煨好的酸笋鸡皮汤端上来。
喝碗汤,解解酒!她柔声劝。
老丁依言端起汤碗,一饮而尽,然后长吁短叹地起身,摇摇晃晃走到沙发前,身子一歪,倒了下去,立时鼾声大作。
她快步走进里屋,拿条被子给他盖上。又烧上一壶水,预备他醒来时给他泡杯茶。接着就收拾碗筷。虽说老丁是一个人喝酒,菜却不少:一碗红烧肉,一碟猪耳丝,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碗白菜粉条冻豆腐。老丁喝酒的日子,她从不上桌,做菜的工夫她已东一口西一口填饱了肚子,这会儿就直接往下收。
她是个小个子女人,五官平平,眉眼间堆满温驯慈悲。因为这,她在六十多岁的年纪反而显得耐看。她很瘦,不像一般女人,在这个年纪会发福,身量会像扔进黄河的面包,膨胀一大圈。近来她更是瘦得厉害,两颊都凹了进去,手上青筋暴起。她收拾完碗筷,走到窗前望望天,只见天色灰蒙蒙,行将飘雪,就穿上棉袄,围上头巾,出门去给老丁买《文汇报》。
报亭离家有一站地,她走着过去。卖报的见到她,老远就招呼:大妈又来买文汇?她慈眉善目地冲他笑笑,说是呀是呀,给我家老头子买报!
卖报的把报纸递给她,感慨道:您这多年如一日地给大叔买报,大叔有福啊!
她听了,脸上的笑影更深些,深陷的眼窝中泛起光彩,光彩下面,是一层不易觉察的哀愁。
谢谢啦,小伙子!她把报揣在怀里,迎着风慢慢回家,沿途又买了把芹菜,几斤橘子,一瓶剑南春。
到家时老丁已经醒了,看到她有些讪讪的。
醒啦?我给你泡壶茶。这是报纸,这是橘子,果农用拖拉机从乡下拉来卖的,瞧瞧多鲜!她说着,剥了个橘子递给他。
老丁一声不吭地接过来,边吃边看报。
今晚想吃点儿啥?她边泡茶边问。
今晚我不在家吃。刚老张来电话,说晚上有个老哥们儿聚会,晚饭就跟他们一起了。老丁说着,瞟了眼老伴。
哦。她忽然哆嗦一下,晃了晃,用手抵住胃部。
你咋了?
没咋。这些天老头晕,胃疼,可能觉没睡够。
不行就去看看大夫。老丁漫不经心地说。
哪里就那么金贵了,吃片止疼药就得了!她笑。老头子难得说句知疼知暖的话。
电话铃响了。她接起来喂一声,立刻满脸放光。好好,好,妈知道,妈这就出去买菜,给你做一桌你爱吃的!
挂了电话她喜不自胜地望向老丁。老幺今晚回来,说要在家呆两天,你还出门不?
哼,这臭小子,一百年不回家,回家就耽误他爹的事儿。他回他的,我去我的,我们这帮老哥们儿也是一百年聚一遭儿呢!
她哦一声,略感失望,说那我出去买菜啦!
你不刚买了么?
那是你爱吃的,现在去买儿子爱吃的!她神采飞扬地说着,兴冲冲出了门。外面已飘起小雪,街道正一点点变成银色。
老丁在寂静的房间里默坐了片刻,凝重地起身,走到镜子前细细端详自己,满眼挑剔的神情。虽然早起刮了胡子,现在他又拿起老伴儿新给买的飞利浦刮胡刀,仔仔细细再刮一遍。刮完洗了把脸,又打开衣橱,翻出一套多年不穿的西装,换了,在穿衣镜前左右审视。
四十年不见了。他在心里叹息。她变什么样儿了呢?
他最后看了眼镜子,出门。
老丁心怦怦跳地走进聚会房间,眼睛飞掠过一群老头老太。她在哪儿呢?他紧张得手心冒汗。
老丁来了!一个老哥们儿喊,同时他看到人群中一位胖老太猛然抬头望向他。他接住她的目光,使劲儿辨认,那脸上却找不到分毫往日的痕迹。
来来来,快跟娟子打声招呼!你们都多少年没见了!——她刚从千里之外的昆明回来,要在她妹家住上一阵儿呢!
胖老太起身望着老丁笑。老丁定睛看她,只见她耳朵上一对耀眼的金耳环,脖子上一条粗大的金项链,项链末端是个绿莹莹的大翡翠。十根手指戴了三枚金戒指。大红牡丹图案的羊绒毛衣。最醒目的,是两片鲜红欲滴的嘴唇。
怎么,不认识我了?胖老太张开血盆大口,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嫂子没来?
老丁局促地说,小儿今晚回家,她来不了。
多可惜啊,早听说嫂子是不可多得的贤妻良母,整日兢兢业业伺候老公和孩子,我竟无缘一见!胖老太夸张地叹口气,坐下接着和人聊天,扬起手腕给人看腕子上的玉镯。贵得很呢!瞧瞧这水头儿!我们女人哪,就要舍得给自己花钱,不能光想着老公孩子!我最看不上一辈子围着老公孩子转的女人,成天省吃俭用,把别人养得溜光水滑,最后变成黄脸婆还不招男人待见!我这辈子,都是我家老杨围着我转,我一辈子没做过饭,全是老杨做。我才不带孙子呢,他们自己养!我干嘛?哎呀,忙着哪!插花啦,按摩啦,搓麻啦,做头发啦,和老姐们儿喝个茶吃个饭跳个广场舞啦,忙得很呢!
老丁看着,听着,坐立不安。他忽然后悔过来。如果一辈子不见,或许他心里还能始终有个念想,虽说苦涩,更多却是甜蜜,支撑他走过平平淡淡的流年。现在这念想全没了。眼前这个俗不可耐的胖老太每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在他心里盘踞了几十年的思念都像被牦牛反复践踏,直到碎裂成粉。
他想起老伴儿,年轻时她执意要嫁他,就为崇拜他有点儿小文采,时不常在报上发篇小文章,而他母亲也执意要她做儿媳,图她的本分善良。他拗不过母亲,和娟子分了手,娶了她。她为他生儿养女,对他百依百顺,在他面前低眉顺眼了一辈子,却从没得到过他哪怕一星半点儿的爱情。他怨她,赤裸裸地轻看她,对她呼来喝去,视她一切付出为理所当然。她却从无怨言。他想起她目光中清清浅浅的委屈和几十年如一日的温柔,猛然醒悟。
对不起哈,儿子今晚回来,待不了两天又得回市里了,我就不跟大伙儿一起吃饭了,先走一步!
他说着就转身,匆匆出门。门外雪正大,天地间一片白。他没叫车,一步步走回家。北风呼啸,天寒地冻,他却感到浑身热流涌动。忽见路边摊上鲜红的冻柿子,想起她爱吃,就停下来,称了几斤。
他提着柿子回家。几十年了,这还是他头一遭给她买水果。他从没在意过她,也从没送过她什么东西。多年来只有她不断在给他购置东西,把他打扮得人模狗样,她自己却一直俭省,没买过任何象样衣服和首饰。仅有的几件首饰都是孩子们孝顺的,她也从来不戴,都锁在抽屉里,说给孙子们留着。刚好路过一家百货店,他驻足片刻,不由自主地走进去,挑了个镶红宝石的金戒指,揣在怀里回家。
他想象开门见到她的情景。她看到柿子和戒指会有什么反应呢?一定会很激动吧?想想真是心酸。在一起四十年了,最好的日子里他却从未珍重过她,爱惜过她。从现在起他要好好待她,好好弥补这一辈子的亏欠。
他站在自家门前,竟微微紧张。敲门没人应,他就掏出钥匙打开门。眼前一团漆黑。他拉开灯,白炽灯忽明忽暗跳了几下,终于稳定了,将莹白的光洒满全屋。
秀琴!他喊,还是没人应。他的喊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不安的回响。她不在,家里冷锅冷灶,一片冷清。他下意识地看看壁钟,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没回来?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的血一阵阵冲向脑门。他搓着手满屋转,一筹莫展。她没有手机,总是说,一个家庭妇女没必要配手机,浪费那份儿钱。他也从没担心过她,从没设想过今天这种情形,进了门会见不到她,也不知道她在哪。几十年来,每天这个点儿回家,她都正在厨房里忙活,桌上是已经烧好的饭菜。他会大剌剌坐下来吃饭,吃完嘴一抹,就坐到沙发上看报,喝茶。在他心里她就像家里那只老衣柜一样可靠,永远在那儿,永不缺席。但是现在她竟不知在哪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全身血脉贲张,仿佛随时会爆炸。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他心中满是焦虑和愧疚。
锁眼里有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老丁遽然回身,门口赫然站着老伴儿。
咦!两个人同时说。
你怎么回来了?一个说。
你怎么才回来?另一个说。
她关上门,把菜提进厨房,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刚刚在路上晕倒了,被一个好心小伙儿送到了医院,医生给查了下,说是贫血,没有大碍,就赶紧打车回来给儿子烧饭…...
平生第一次,他怜惜地注视着这个女人,好像第一次见到她。她被他看得不自在,边收拾菜边问,你咋没吃饭就回来了?
他没说话,走过去,把柿子递给她,又从怀里摸出那枚金戒指。喏,给你的!
她惊讶极了,忙把手往围裙上搓了又搓,才小心翼翼接过。这是为啥?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吗?
没啥,他脸微微发热。就是路过,赶上商店打折,想着这辈子也没给你买过首饰,就随手买了件。
她望着他,眼里慢慢蓄满笑意,似乎明白了什么。
好啦,快去那边歇着吧!儿子马上回来了,我好好炒几个菜,你们爷儿俩一起喝几盅!
他依言坐下,打开电视,放到曲艺台。在乒乒乓乓的梆子声里,咿咿呀呀的京剧声里,他听到呲呲啦啦的炒菜声,叮叮当当的铲子撞击铁锅声,呼呼的抽油烟声。窗外雪花飞舞,北风肆虐,却一丝寒气也进不来。家里温暖如春。
老丁惬意地向沙发深处陷了陷,感到人生前所未有地幸福和圆满,很多好日子正在前面,呼啸而来。
她在厨房炒菜,瘦削的面颊上泪光闪闪。在她衣袋里有张诊断书,上面力透纸背地写着:胃癌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