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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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的女人

(2017-10-06 09:03:25) 下一个

 

十里八乡都知道,她是个慈悲的女人。

 

 

她走路从不抄近道,为的不踩坏庄稼。春天桃杏花开时,她从不折枝插瓶。她也不掐一朵野花,比如满山遍野开着的雏菊。她甚至不践踏一棵小草,永远只走土路。

 

 

她从不碾死虫子。蚂蚁爬到锅台上,她用指肚轻轻拈起,把它送到门外。蜘蛛在房中挂网,家人要扫,她拦着不让,说留着它抓蚊子。灶间有蟑螂爬,她只用扫把扫出门去,绝不上脚踩。偶尔发现老鼠在厨房里踅摸吃的,她也不会追打,只把猫抱来威慑。

 

 

她从不拿鞭子抽牛。春耕时,她任牛慢慢走,哪怕误了活茬儿也没关系。她把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家的猪以整洁舒服闻名。她不杀生,从不给活鱼活鸡开肠破肚。男人做这事时,她对牢一尊佛像默念阿弥陀佛——虽然她倒是吃肉的,并且吃得不少。

 

 

她最见不得悲惨事。马航飞机几次三番掉下来,她差点儿心痛死。提起无辜枉死的乘客及他们留在身后的孩子,她会眼泪汪汪,心如刀割。她为汶川地震的死难者斋戒数日,到处捂着心口诉说难过。

 

 

你说,怎么会这样呢?悲剧啊!她吐出“悲剧”二字,潜意识里打了个激灵。在她心里,“悲剧”是个崇高的词儿,从自己唇上说出,仿佛自己人格也跟着高大。她眼含热泪直盯别人眼睛,盯到对方为她深沉的哀恸起敬,为自身肤浅的同情害羞。

 

 

她从电视上,报纸上,收音机里收集各种坏消息:身为顶梁柱的爸爸癌症晚期的,儿子小小年纪查出白血病的,突然的滑坡甚至地裂将一家人吞没的,高速上小汽车被十八轮撞成饼的,大都市里走着走着掉进下水道的,爬华山的新娘子被大风吹落悬崖尸骨无寻的……

 

 

类似农民种地,工人生产,那是她每一天的任务。从早起睁眼到晚上闭眼,她像条嗅觉灵敏的狗,不知疲倦地爬梳。每天反刍着旧消息,咀嚼着新消息,她的心整个儿被悲愁塞满,快乐全无立足之地。虽然她家境小康,男人忠厚,儿女孝顺,按理该以欢颜面对老天,她深心里倒觉得,正因诸事顺遂,善男信女才不该得意忘形,才有义务为天下倒霉蛋挂起愁颜,性质等同于联合国的降半旗。拜这悲天悯人的觉悟所赐,她一年到头愁眉不展,仿佛全天下不幸的简报都钉在她脸上,相形之下,佛陀老人家也不会更忙。

 

 

于是十里八乡都晓得她是个慈悲女人。他们有事没事大事小事都来找她,和她倾诉,看看她眼中千年蟒蛇般牢牢盘踞的悲悯,心中的愁绪就会多少得到化解。她从人们的态度中认识到自己地位,更加自觉地去强化这形象。

 

 

只有一点,她似乎不能——或也许是不想——深究:她诚然为世人之苦操碎了心流干了泪,却似乎从不能为世人的幸福所动。甚至,她不大能看得别人幸福。她的慈悲是定向的,只为愁苦人预备。至于那些幸福的人,幸福本身就够了,何必还要别人去撒花鼓掌?

 

 

谁家娶了贤惠媳妇,谁家中了百万大奖,谁家儿子在县上做生意发了,她一概置之度外。要是有好事者在她跟前提起,她也只冷冷道:好命人自有天看顾,咱们还是关心关心可怜人吧! 比方说老孙家的二闺女,刚流产,差点小命不保……

 

 

十里八乡都谓其有境界。

 

 

某日,她和人结伴去邻乡赶集,返回时遇上暴雨,继而山洪爆发,同伴一不小心栽进水里,死死抓住根枯藤不放。

 

 

救救我呀——她凄惶地喊,满眼惊惧。

 

 

她望着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命真好……

 

 

救命呀——她在洪水中沉浮,面色惨白。

 

 

房子那么大,院墙上还蹲着兽头,儿子竟然考上重点大学,老公又能干又顾家,婆婆开明,小姑讲理,脖子上的金项链是我两倍粗……

 

 

救——救命——声音几不可闻。

 

 

长得还好看!那谁从不正眼瞧我一眼,见了她却大献殷勤……

 

 

救……

 

 

她一抬眼,人已不见。她的心怦怦狂跳一阵,很快平复下来。风雨中,她的脸再次挂起厚厚的悲戚,像一层庄严的帷幕,遮住舞台后黑色的棺材。

 

 

没人能一直命好的,那不合天道!她斩钉截铁地想着,一个人冒大雨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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